強行催動體内靈丹運轉,毒素發作,無誰可抵,喉間腥氣上湧,歸尤巳眸中一涼,他手中的劍已經無力垂下,他似是等待着宣判死刑的人,早已身心俱疲,沒了力氣再與任何人争鬥,他太過于清楚,隻要邪靈想,他們全部人在頃刻間不可能活下去。
可虛空中依舊有個聲音在說:“你就要放棄了嗎?”
放棄?這兩個字好沉重,他又聽有聲音在喚他:“歸尤巳,向前看,會有路。”
路?路在哪?他頭很沉很沉,幾乎是膝蓋先行軟了下去,他半跪在地上,劍已經成了支撐他唯一的東西。
何昭檬踉跄從遠處奔來,有邪靈要去攔住她,可已經來不及,她跑的很快,快到幾乎是撲绫而過,她已經跪在了歸尤巳身前。
何昭檬顫顫巍巍的雙手撫上歸尤巳的臉,那是她第一次這麼近去看他,沒有想象中的振奮,也沒想象中的高興。
過往的歸尤巳性子暴躁,一言不合就會讓她滾,何昭檬也從不會如現在這般急切,她知道,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她流着淚,不斷說着:“歸尤巳!你别睡!别睡!你不是答應過尤桐要救她出啟東嗎?你不是答應過下次要教我習劍的嗎?”
下次,永無止境的下次,歸尤巳很早就說過這樣的話,下次永遠遙遙無期,仿佛隻是歸尤巳的托詞。
何昭檬額頭與他相抵,哽咽着:“我不怪你次次的食言……我不怪你……我知道……”我知道你讨厭我,此次事過後我就不再糾纏你,我不會再出現,隻求你能醒過來。
她斷斷續續的話說到後面已經沒了聲,遲離依稀隻能聽到“歸尤巳”三個字,雲涵望向外面的天,受結界的影響終日無晝夜之分,可現在他們都清晰感受到了電閃轟鳴,是從結界外傳來的。
獨眼勾了勾唇,他笑着這癡兒。
獨眼擡手指了指外面的天,他問何昭檬:“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沒有人應他,獨眼自顧自道:“這是天降劫,說明在今日,在此地會有人受劫飛升,可有結界隔絕,天劫下不來,歸尤巳隻能由最後的絕望終結一生。”
何昭檬已經完全聽不進去獨眼說了些什麼,歸尤巳阖上的雙目,他的劍已經消失,整個身體沒了支撐往前栽去,何昭檬抱住他,一遍遍說着那些不敢當着他清醒時說的話。
“歸尤巳,我來啟東尋長生不老藥……不是為了自己想求長生……我想要你長命百歲,要你不受病痛纏身……”
她所求不多,她隻是想要歸尤巳能平安順遂,可也是這不多的所願将歸尤巳牽連進啟東,她說的話斷斷續續,混雜着嗚咽聲:“……我錯了……我不該拉着尤桐來這地……若是當初我一人來此地,你也不會被牽連進來。”
短短數刻她想了很多,若是當初隻有她一人進啟東,是不是就不會有後面的事了?歸尤巳也不會來啟東,他會在暄山上等着天降劫飛升成神,而不是像現在這般,困在啟東,受不了劫,成不了神。
她回想自己曾經說過最惡毒的話就是“歸尤巳!你比不上雲兄長,你這輩子都不可能成神!”“歸尤巳是死是活和我沒有關系,他死了才好!”
何昭檬泣不成聲,她全都是胡亂說的氣話,哪會想到終有一日會應驗,若是能預知她情願咬斷自己的舌頭,為何要說出那樣的話?為何要一次次将歸尤巳與雲涵相比?為何就不能待他好些?
追悔莫及下,她将臉深深陷入歸尤巳肩上,何昭檬意識遊離,像是要将這些年的悔意傾洩而出,可歸尤巳願意聽嗎?他應當是不願意的,他那麼讨厭她。
懷裡的人沒有任何反應,何昭檬艱難說着:“歸尤巳……你不比雲大哥差……你是我見過最有天資,最好,最好,最好的人。”
一切記憶都像是回到了他們第一次相遇,何昭檬去找歸尤桐相授手帕的刺針法,歸尤巳正巧端着茶點從屋子中出來,他所行的事與他整個人都不符。
明明眉宇間盡顯冷氣,卻将東西放在食桌上,一邊擦着手中的劍一邊朝着院子的另一個角落去,臨走時他說着情真意切的言語,何昭檬至今都還記得。
“阿姐這茶是雲涵剛采摘泡出來的,說是務必要讓你嘗嘗,還有這糕點是我去鎮子上買的,你與這位姑娘可先嘗些,若喜歡的話後面我再去鎮上買。”
那時的歸尤巳多大?
十六有餘。
原來竟是過去了五年。
明明第一次見面這麼好,為什麼後面會一步步變成那人嫌狗踹的樣子?何昭檬想不通,她隻能理解為歸尤巳厭惡與她交談,厭惡與她見面。
獨眼沒了多少耐心聽她的這些忏悔,他沖着身旁的人道:“去,将何姑娘給拖過來,先割去舌頭給兄弟們下酒喝。”
先前被何昭檬擺了一道的刀疤臉已經欲欲躍試,不等其餘的邪靈有動作,他三兩步就上前要将何昭檬拽出。
他們二人相惜而跪,何昭檬支撐着歸尤巳,被刀疤臉這麼一拽,她搖搖欲晃下更加死死抱住面前的人,怎麼也不肯松手。
種種誤會,悔恨,愛意,全然傾露于心,再無遮掩。歸尤巳聽到了,内心的蒼涼,腦中浮現的是何昭檬被做成人彘失了雙目雙手雙腿,被裝進狹小的罐子中,而後是他的阿姐,全都是因他在此次的無能。
隻能這樣了嗎?
不是,他不放棄,隻要他還能提起劍,還有一點力量。
徹骨的疼痛,如同天塌了碎成的渣針刺入他的心頭,歸尤巳奮力掙紮從沉浮的世間起身,他隻見眼前的白霧散盡,天光照進,星軌轉動。
何昭檬被死死拉扯,強拖帶拽,冰涼的匕首貼近她的臉龐,她已經感受不到痛了,死亡是那麼的近,她的餘光仍舊在歸尤巳身上,何昭檬流下最後的眼淚。
哪怕明知無路可走,明知越是反抗下場越是慘烈,何昭檬心中悲怆想着,還有什麼是比如今更慘的嗎?
牙齒酸疼,她掙紮着,手中聚力的一點點光亮頓時閃住了刀疤臉的眼,劍柄穩穩在她手中握着,幾乎是下意識的反應,銀光乍現,何昭檬召出的命劍纏住刀疤臉的喉管,一劍将他的頭與身子分離。
以往歸尤巳練劍的動作頻繁出現,總說她蠢,說她不适合習劍,自讨苦吃。何昭檬眼淚遮擋了視線,她顫顫巍巍舉起手中的劍,她想告訴歸尤巳,自己并非是廢物,她召出了命劍,可無人能聽。
在地上的頭顱沒了生機,身子卻立在她面前,從血淋淋的脖子往上重新生出血肉,那張可憎的面目瞬間長成,刀疤臉氣的已經完全顧不上挖她舌頭的事,隻一手死死掐住何昭檬脖頸,任憑劍如何在他身上揮舞,那些窟窿洞最終都會愈合。
腳尖離地,何昭檬感受到了窒息,她喘不過氣,連着自己口中一直念着:“歸尤巳……”
這聲音小的可憐,倒像是何昭檬從未開過口,她滿臉漲紅,手中的劍落地,一字字從心底歇斯揭底傳來:“……歸尤巳……”
劍光閃爍,跪在地上的人眼睫微微顫動着,由地面凝聚而成的劍,一陣風徒然經過他耳邊,一遍遍在叫着他。
絕望的,悲切的,求助的,不舍的,愛慕的,此間所有聚攏在一處,全然隻化為三個字。
“歸尤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