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狝獵場。
利箭脫弓而出,雕翎似長虹貫日,在空中發出厲響,射中兩隻鸱鸮。
楚照槿走出幄帳,修長白皙的肩頸由半袖坦領不多不少地顯露出來,鵝黃的襦裙勾勒出窈窕的身形,團花織錦的花紗在胳膊上靜靜搭着。
蕭王和蕭王後坐在不遠處,威嚴莊重,王兄楚佑手持長弓射雕,氣宇軒昂。
父母俱在,蕭國仍伫立在南溟之畔,大鄞的兵士還沒有血洗王城宮廷。
對于自己的重生,楚照槿還有些恍惚。
前世的滅國慘狀難以淡忘,睡夢中,地牢血泊曆曆在目,那杯鸩酒的滋味依舊萦繞在唇舌間。
随着大鄞使臣車馬而來的,還有大鄞小恭靖侯的求親。
上一世大鄞出使并非借此之由,她在長安多年,對那位小恭靖侯亦有所耳聞,聽說他常年征戰,身邊無一妻妾。
楚照槿意識到,冥冥之中,蕭國和她命運的軌迹都在發生變化。
前途猶如迷霧,是對是錯都難以分辨,軌迹改變的理由亦難以捉摸,更不知曉這些變數是從何而起。
唯有肯定的是,大鄞的聯姻之求如一場及時雨。
楚照槿看到了機會,若大鄞有此意,至少如今沒有要滅蕭國的意圖,一切都還來得及轉變。
嫁于不嫁?
蕭王把選擇權交到了楚照槿手裡,她沒有拒絕,亦沒有一口應下。
今日獵場一行,是依蕭國王室秋日狝狩的舊曆,大鄞使臣自請同往。
楚照槿立于高台,陽光之下,明眸燦然,視線落到了大鄞使臣的幄帳。
大鄞使臣于席間觥籌交錯,相談甚歡。
唯有一張桌案離衆人甚遠,孤零零落在幄帳最末。
男子戴着金絲面具,錦衣矜貴,默不作聲,舉杯獨飲,面色從容,并未因他們的孤立而有半分的不悅和慌亂,毫無要加入他們的架勢。
男子倒酒的動作頓了頓,一道幽冷的眸光望過來,楚照槿移開了視線。
無數次的噩夢中,母後慘死的場景一次又一次細細描摹,大鄞使臣是兇手,她記得他們每一個人的臉。
搜尋遍記憶的每一個角落,她确信不曾見過這個人。
楚照槿揚了揚下巴,問身邊的女官:“他就是代小恭靖侯求親的使臣?”
小恭靖侯軍務在身,遠在朔州戍邊,不能親往蕭國,聯姻之求是一位使君代為傳達。
女官給楚照槿系好襻膊:“是,聽說是大鄞鴻胪寺少卿,名叫顧衍。”
楚照槿不曾親自迎接這位使君,那句“小恭靖侯尚公主之心天地可鑒”,從大殿傳到她的寝宮裡,已是一炷香之後的事了。
楚照槿垂眸,想到了什麼:“去給那位顧使君說,本宮在河邊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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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色空濛,水光潋滟,微風吹皺河面,宛若浮光躍金。
伊人在水,楚照槿隐在簾幕中,身形窈窕,手持一根長長的魚竿,垂到河水裡,等待魚兒咬鈎。
“臣使,大理寺少卿顧衍,見過公主殿下。”顧衍快步而來,身形颀長如玉。
“殿下叫臣使前來,是為聯姻之事?”
楚照槿點頭:“本宮在想,這場聯姻之後,大鄞能否保證,在本宮有生之年,蕭國舉國安定,蕭國王宮立于南溟海邊不倒,蕭國王室臣民平安無虞呢。”
她故意将最後的“平安無虞”咬字加重。
上一世的記憶不合時宜地從腦海閃過,掩在衣袖下的指甲幾乎要掐進掌心的嫩肉,痛意逼迫着她冷靜下來。
顧衍的眉心蹙了蹙,思索了半晌,向她承諾:“能。”
楚照槿默了默,從發間取下一枚金钗,毫不猶豫扔進河中。
“本宮憑什麼信你。”
撲通一聲。
海棠金钗濺起陣陣水花,很快沉入河水,漣漪散去,水流無聲,金钗很快不見蹤迹。
她譏諷着微微一笑:“想必小恭靖侯一諾千金,應當得起本宮對他誠心的試探。顧使君替小恭靖侯提出和親之求,那麼現在,也請顧使君下水,為本宮尋到這枚金钗,我便答應遠嫁。”
見顧衍不動,楚照槿複又問:“怎麼,本宮有小事所求,竟不能讓顧使君移步,這就是小恭靖侯的态度?大鄞的态度?”
鳳眸如墨,眼底氤氲着幾分别樣的情緒,顧衍垂眸,盡數掩藏。
“殿下若是想要新的金钗,臣使大可以為殿下尋來,河水奔流,瞬息之間,金钗早已不在原位,讓臣使如何能尋?”
楚照槿搖頭,話音溫柔,負手倚欄,展現出貴為公主的嬌蠻姿态。
“不成,本宮就要這個,顧使君不是說一顆誠心天地可鑒嗎,怎麼,這點小事都不願替本宮來做?不是要尚公主嗎?”
小恭靖侯要娶她,自是這樁婚事于他有利可圖。
天地可鑒?說得好聽。
這群大鄞的使君上一世滅她家國,誅她親族,她倒要看看,顧衍所說的一片冰心,有多真多誠。
顧衍沉聲:“殿下,您這是在為難臣使。”
眼前的人,金絲面具遮去了半張面孔,一身玄袍,溫和儒雅,清峻中正。
他在說出這句話,窺見楚照槿對他的戲弄時,情緒亦沒有絲毫的波瀾。
楚照槿撥開簾幕,走近他。
她掩唇輕笑,明眸微擡:“是啊,本宮就是要為難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