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楚照槿潇灑離去的背影,顧衍的指節捏出一聲輕響。
世間男女自有旁的關系,楚照槿偏偏稱他為兄長。
顧衍取出袖中的香囊,香囊上繡着一株清蘭,針腳處略有粗糙。
這是楚照槿送給趙叙文的那一隻。
兩指用力摩挲着香囊的料子,他感受到其中包裹着圓潤的硬物。
打開香囊,取出上方的香料,在最底層被花葉包裹住的,是一顆小小的紅豆。
這是做香囊的小娘子最隐秘的悸動,她将這顆代表着思慕的紅豆藏進香囊的最底部時,不知是怎樣的歡心和羞澀。
江南紅豆樹,一夜一相思。
顧衍鳳眸挑了挑,唇角浮着淡笑,将那枚紅豆遞入口中,在唇齒間慢慢咬碎。
在小公主心裡,他算什麼,趙叙文的替身嗎?
紅豆又如何,它不知人相思,是人偏要把那些多餘又無用的感情加諸其中,咬碎了,甚至嘗不出味道,什麼都沒有,什麼都留不下。
那日的火光還不夠好看,可惜了,那樣大一場火,卻隻燒掉了那一車寒酸的聘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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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川水靜,千裡浩渺,恍如綠璧,一葉扁舟行于江水之上,船夫穿着蓑衣,手裡的木槳蕩開一圈圈波紋,打破了水面的平靜。
一隻肥碩的魚鷹立在船尾,猛紮下水底叼起一隻肥美的鲈魚,準備享受自己的饕餮。
空中迅速掠過一道白影,似長虹貫日,急沖而下。
魚鷹嘴裡的那條魚已經不見了,它茫然地眨了眨眼睛,肥碩的身子轉到一邊見鲈魚已落入他人之口,正欲奮起暴怒,卻被白鹘眸中的寒光震懾,惺惺地低下頭去。
寰奴理了理自己的白羽,吃得優雅。
此時,玄色下擺如蓮花綻開從天而降,船頭一輕,顧衍進了船艙。
何秉點燃沉香,輕笑一聲:“莊與行,寰奴又在欺負本王的魚鷹。”
顧衍給自己斟滿清酒,仰頭飲酒時,冷眸瞥了眼船尾的寰奴。
寰奴身子一僵,吃魚的動作頓了頓。
何秉笑了笑:“罷了罷了,那些刺客的身份還暫無消息,是本王理虧。”
顧衍搖了搖頭:“不急。”
何秉蓋上香爐,收斂了神色:“畫……找到了?”
顧衍将腰間的畫卷抽出,在桌面上綻開。
“這就是十一年前的真相嗎?”何秉不解,擡頭去看顧衍時,不由寒噤。
顧衍周身殺意蘊藏,彌漫的肅殺之意令人膽寒,眸中綴上血紅,眼底仿若凝了層霜雪。
十一年前,先帝駕崩前夕,大鄞内憂外患,恰逢北燕來犯,恭靖侯莊悭在先帝病榻前揮淚領命,攜領莊氏親眷和三萬冷甲軍前往朔州臨壁關禦敵。
莊悭是天生的将才,冷甲軍随其出生入死,有從龍之功,戰場上無往不勝,大鄞的子民看到冷甲軍飄揚的旌旗時,便知北燕必退。
最終,冷甲軍不負衆望,援軍不至,仍舊以少敵多,北燕幾乎全軍覆沒,退居長城之外,不敢進犯半步。
然,将軍難免陣前亡,這場戰役何等悲壯,臨壁關外的長城,是用血和肉所鑄。
恭靖侯莊悭,侯夫人韋玉君和莊氏一族出征親眷,及其三萬冷甲軍全部戰死沙場,無一人生還。
世人皆知哭英魂,詩言将軍百戰死。
顧衍的神情恍惚片刻,他唇角扯了扯,聲線幾近蒼涼:“狡兔死,走狗烹,高鳥盡,良弓藏。”
字字宛若泣血。
何秉大驚,領略其中之意,用鑷子夾出沉香爐中的一塊銀炭,放在紙上,屏息凝神。
銀炭的火星落在畫卷上,瞬時以燎原之勢掠過整個畫卷,滿篇的色彩被焰火吞噬殆盡,半晌,焰火漸漸熄滅。
卻赫然見明黃的絹布底色和一方玺印,畫卷上的石青色消失殆盡,上方的珠光仍存,在被火焚燼之後凝成墨色,上書:
“乾道統天,文明於是馭曆;大寶日位,宸極所以居尊。”
何秉眉心一擰,這是先帝的傳位遺诏。
鮮有人知,莊悭出征前夕,先帝還托付給了他一卷畫,名為《鳳川圖》。
絹上所書:今傳皇帝位於朕七子秉,所司備禮,以時冊授。公卿百官,四方嶽牧及長吏,下至士民,宜悉祇奉,以稱朕意。
先帝早有預料,卻仍對何骢抱有一線希冀,故此讓心腹莊悭帶着這封親筆遺诏出征,遠離京城這片是非之地。
待先帝駕崩初始,王師凱旋,若何骢當真矯诏篡位,莊悭拿出另一份先帝親筆遺诏,何秉亦能繼承大統。
何秉艱難開口:“莊與行,你想辦的事,本王會助你。”
恭靖侯府三萬冷甲軍獨守臨壁關,朔州涼州幽州援軍遲遲不至,并非天寒暴雪難以行路的意外。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顧衍一言不發,黑眸中戾氣彌漫,他的唇色逐漸蒼白,喉間霎時湧上一股腥甜,繃不住吐出一口黑血。
他無視何秉的關切,擡袖擦去唇間的血迹,眼底殺意暗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