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太後今日不适,請您回吧。”老嬷嬷答道。
姜容漪站在緊閉的宮門前,将所有的驚慌如這宮門一般關在心底:“太後不願見我嗎。”
老嬷嬷挪了挪兩條細腿,湊到姜容漪身邊,微微搖了搖頭:“不是不想見,是不能見。”
何骢逾制追封李貴妃之事,太後諸般勸阻,極力反對,這令皇帝和太後已然生出了莫大的嫌隙。
皇家之内,親非尋常之親,血緣或淡泊或濃烈,即是護身之符,亦是無形枷鎖,一步一趨,都在這枷鎖之内,不可越過雷池。
何況天下最複雜的關系,莫過于母親和孩子,你是我的源頭,我是你的延續。
這樣的關系并未自臍帶斷裂的那一刻而消亡,隐形的臍帶依然連接在母子之間,像是生生不息的河流。
必然途經烈日灼心,水流如絲流淌過幹涸的淺灘,小心維持着上流與下遊的綿延不斷;必然偶見岩石阻擋,滔天巨浪,水流激湧,定要熱烈得不可開交、無休無止;必然有不潔之物堕入水中,水面的污痕擴散千裡,沒有哪滴水能至清。
姜容漪沉默半晌,搭在小腹上的手蜷了蜷,肺腑間又湧上了一陣惡心,她極力壓下去,在星霜的攙扶下,邁開了步子。
她聲音很小,像是在安慰星霜,又像是對自己說的:“還有辦法。”
漫長宮道的另一頭,椒房殿的朱門開着,視線穿過正屋的門,可以看見那尊被悉心供奉的觀音像,三炷香燒着,香灰歪了頭,底部燃着微亮的火星子。
不等姜容漪開口,皇後身邊的掌事宮婢先把她請進了屋。
“今日天冷,皇後娘娘若是知道,娘娘挺着這麼大的肚子還要來尋她,被宮中的姐妹記挂在心裡,定是會高興。”
顯然是裝作不知姜容漪來意的說辭。
姜容漪抓住了話裡的音訊,環視四周,連那張安置好的梨花交椅都舍不得坐下:“皇後娘娘不在殿中嗎?”
宮婢歎了口氣:“李貴妃殁了,三殿下被關進了掖庭,掖庭是何等髒污冷清的地方,娘娘一想到三殿下從小金尊玉貴,卻要在喪母之後受盡這樣的苦楚,心疼得一夜未眠,今日便收拾了吃的用的,一并給三殿下送去。”
“皇後娘娘向來心軟。”姜容漪莞爾,笑意不達眼底。
掖庭裡關着的,還有一顆被人利用後無情丢棄的廢棋——被割了耳朵的溫婕妤,韋燕真會順路去看看她嗎?
宮婢抹了抹眼裡閃着的淚:“娴妃娘娘在此處喝盞茶,想必皇後娘娘快要回來了。”
原本黯淡的天光暗了半分,巨大的穹頂黑漆漆地壓下來,椒房殿裡的燈比往日早亮了兩個時辰,觀音像前,冷灰一捧,桌上,茶已經涼了。
姜容漪不再氣定神閑,懷了身孕後她的體力不如平常,眸中透露着一絲疲憊和無力,耐心地等待到了最後的極限。
守在門口的長久苦等讓姜容漪想明白一個道理,隻要她不走,韋燕真就不會回到椒房殿。
許是關心則亂,輕松就能猜到的結局,她卻逼迫自己去忽略,是最後的希冀沖昏了頭腦,讓她走進了椒房殿,坐在了這把冷冰冰的交椅上。
起身時,姜容漪眼前陷入片刻的黑暗,腳下踉跄,好在被星霜扶住。
“娘娘,你身子本來就弱,經不起這樣的折騰,我們先回觀雲苑,定會有更好的辦法救老爺和夫人。”
姜容漪咬了咬蒼白的唇,使臉上能透出幾分紅潤的血色來,她慣來如此,有千般無奈彷徨,隐忍不發是她的首選,若讓旁人看出來,無異于将弱點獻出成為旁人的笑料罷了。
姜容漪走出椒房殿,狂風鑽入衣袖,豆大的雨滴砸在她的額間,冰冷鈍痛,腳步頓住,她想到了什麼。
緊接着,雨落下了第二滴、第三滴,無數雨珠碎在她的發頂、肩頭。
“娘娘快來亭内躲躲,奴婢去取傘。”星霜沒有發現姜容漪的異樣,把她扶到亭中,急匆匆跑開。
雨聲中,姜容漪的心中的想法漸漸明晰,讓姜家下獄抄家的,何止一座連圖紙都沒有的空中樓閣。
她捂住心口不住幹嘔,腹中的胎兒踢打着她的肚子,耳邊仿佛能聽見聲聲的責備。
為何要占據我的身體?
為何保護不了我的父母?
為何要辜負我的人生?
好似進入了無法抽離的夢,天旋地轉間,有什麼東西要破體而出,由内而外蠶食着她的肺腑。
“娘娘。”
姜容漪擡眼,疲憊的眼眸中恢複了半分神采,眼花缭亂的詭谲場景漸漸褪去,視線明晰起來,聚焦在來人身上。
她扯着嘴角笑了笑:“本宮就知道你會來的。”
楚照槿收起傘,步入亭中,抓起了姜容漪的手,溫暖的體溫傳遞給了這具虛脫無力的軀體。
天際滾過驚雷的時分,楚照槿在床榻上醒來,數日的記憶在腦海裡尚是混沌,她伸手摸了摸外側的床榻,早已涼了許久,莊衍懷去了京郊大營。
也是湊巧,近日裡均被攔在恭靖侯府外的帖子和入宮令牌順利落到了楚照槿手中。
東宮起火後的變故、姜家抄家下獄之事早不是秘密,在京城中傳得沸沸揚揚,她先前中了毒,今日才厘清其中原委細節。
“本宮隻有一條路能走。”姜容漪望着楚照槿,眼底沒有頹喪,唯有鄭重。
星霜拿着傘回來,看到亭中的兩人,未多說什麼,靜靜守在亭外,确保四下無人。
楚照槿直言:“姜尚書一生清正,心憂家國,是朝中清流的真心所向,率領百官死谏,本是為國為民,斷不會如李家結黨營私,成為勾結朝廷内外的蠹蟲,娘娘要做的需要讓聖上放心。”
兩人在風雨中緘默,姜容漪閉了眼睛,再站起身時,眉目溫和,一如那日梅花下,捧書念詩的樣子,娴靜端莊,處變不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