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葉雲盞一字一頓地說,“我的位置不在這裡,而是在外門舍管門口。我們各自有各自的分工,有各自的位置,請方少俠注意一些,不要總是試圖改變上頭的想法。”
“太感動了,”方濯說,“雖然我在這個位置上隻能呆短短的兩天,但是師叔的話語還是讓我十分激動,如同春風化雨,浸潤我心。”
“知道就好,”葉雲盞說,“師叔不會害你!”
“感謝,”方濯說,“所以現在可以先把我的紙簍放開嗎?”
“不可以,我沒有紙簍。”
“你可以自己編一個。”
“不可以,”葉雲盞說,“我的手指是鐵做的,無法彎曲。做不了這種粗活。”
語罷,他手上力氣一大,便要将紙簍奪走。方濯沒留意他會突然發力,被倏地一下搶走了東西,手上登時空空如也,愣了一愣。
再看那紙簍,原本裝得滿滿的,落到葉雲盞手裡時,卻因這颠簸的晃動而發生了一點小小的改變,即從最開始盛滿了廢棄書頁和落葉的廢紙堆之中施加了某種法術,使之迅速消減隻剩一半。而另一半也沒到哪兒去,法術非常親民,考慮到了雖然這可以減負,但保不齊你還需要那一半,故而并沒有讓二者分離太遠,隻要稍稍低一低頭就能見到——一雙皂靴旁躺着一條明麗的山路,而山路之上用石頭細細砌了數千級,蜿蜒而上,直至雲端。石頭表面原本參差不齊,可來往的人多了,一踢一踏之間,表皮也變得光滑了些許,此刻正在太陽下微微閃着光,那光便随着台階上的東西,一起刺入了方濯的眼睛裡。
他提着掃帚,站在原地,靜靜地看了地上灑落的一半垃圾,又擡頭,神情平淡地盯緊了葉雲盞懷中的紙簍。
他平靜地問道:“師叔,垃圾重不重?”
“承蒙關心。”葉雲盞說。他反應很快,在方濯一擡腿要向他怒刺過去的前夕,便當機立斷,一隻手提着紙簍,另一隻手抱着掃帚,轉身朝着山下飛快地跑。那垃圾也随着風展開雙臂,飛快地從紙簍邊緣往外洩,滴滴答答灑了一路山路,從山腰一直灑到下一處拐角,直至峰回路轉、葉雲盞飛檐走壁,跟隻猿猴似的把自己從這邊蕩到那一邊,再也看不見了,那一路往下飄落葉的場景才漸漸消弭。而垃圾似乎暫時也看不到新加,如果不再轉過山角去看那頭的話,事情可能還有救——因為如果真的探頭過去了,估計現在要被收拾的不是山路上這突如其來的天降垃圾,而是需要幾個人手忙腳亂地上來,擡方濯被氣暈的軀體。
葉雲盞挑事很快,嘴巴很快,掃地很快,溜得也很快,也就是幾個呼吸的功夫,他就從山路跟坐纜車一樣一路滑下去,立即就無影無蹤。古有富商遊車濟貧,一面駕駛着馬車,一面從窗口裡把大把大把的碎銀往外扔,過處無不驚聲四起、引起轟動,要的是招搖過市的氣勢,和“大善人老爺”的好名聲;今有葉雲盞提掃帚橫搶紙簍子,一面揚聲演講動地驚天,一面用手指扯住了對方手裡的紙簍,任憑如何勸說與反抗都無動于衷,要的是紙簍,就是這個紙簍,純粹是因為懶而不想上山再拿一次,誰讓他一熱血上頭扛着掃帚就來了、偏偏忘了帶紙簍?
方濯被搶走了紙簍,就好像被搶走了生命中的一部分,他難受、心悸、惱火萬分。再看看山道上灑落的垃圾,更是頭暈、目眩、感到自己的五髒被一隻手捏住,血淋淋地疼。陽光照徹山道,像照着新生的大地,而山道上的垃圾就好像荒原之上的碎石與幹土,等待着他拿着一把鋤頭開疆擴土。葉雲盞毀滅了他剛清掃幹淨的山道,也毀滅了一個青年幹淨澄澈的内心,方濯倚靠在欄杆上,靜靜地看着這一切,似水流凝滞一般的寂靜的空氣之中,充滿了無盡的悲涼。
方濯盯着它看了半晌,可垃圾也沒在他這陰毒的目光之下自己長腿消失,依舊停留在原地,耀武揚威。甚至一陣風來還會随波逐流,往下咕噜咕噜滾兩圈,更有甚者被吹落數層之下,順着欄杆縫隙鑽下去,又滾到山坡下方的雲海之中,登時不見了。
他擡起手,絕望地捂住臉,拳頭癢得很。那手指像是被羽毛搔了幾十下之後他終于受不了了,退一步越想越氣,忍一時越想越虧,咬着一口怒氣就要給柳輕绮傳音,結果這頭地址正撥着,身前卻突然從拐角處浮現出一個身影,方濯定睛一看,來者一身藍裙,長發飄飄,臂彎裡跨着一隻籃子,上面蓋着一塊布,正款款沿着山路往上走,看到他,驚了一下,随即下意識行禮道:“見過方濯師兄。”
是洛笙。
方濯眨眨眼,沒想到會在這兒遇見她,跟柳輕绮告狀的事情也隻能暫且告一段落,與她簡單一回禮,道:“師妹這是下山了?”
洛笙道:“嗯,是。屋裡做糕點的材料不夠了,我下山買了一點,正要回去做一些小玩意兒給大家吃呢。師兄要是不嫌棄,今天下午可以到清霁師姐那邊去,我與她約好了要在那邊見面。”
語畢,她便微微垂了目光,似乎不太好意思看人,手指也抓緊了籃子邊緣,拘謹極了。方濯與她畢竟不算很熟,也有點尴尬,但為了氣氛不冷場,隻得笑道:“這怎麼好意思,你出了力、勞了動,結果最後受益的卻是我們這群什麼也不會隻顧吃的。怎麼着也得去給你打下手才好。”
“師兄不必這麼想,反正我也要約守月師姐一起去的,”洛笙垂着眸子,聲音很輕,“我這時上山,便是為了先去找她……”
她低着頭,目光也就落到那片松松散散的垃圾上,先前還可以當做沒看見,這會兒卻沒有理由了,眼神在山道上逡巡一番,又下意識擡眼看了眼方濯,倏地一觸碰到他懷中的掃帚,即刻便懂了什麼,連忙轉走了目光,道:
“師兄這是在忙嗎?那我不好打擾,先行一步,師兄好好忙就是了。”
洛笙生性溫和,又容易害羞,如今突然撞破了方濯的窘迫,自然自己也就随之而感到窘迫起來。方濯雖然也沒想到自己難得這樣丢臉的時刻就被剛上山半年的洛笙給撞上了,心跳如鼓擂,實在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但瞧見洛笙這樣,他也無法如何再維持自己的面子,隻能僵硬着舌頭自嘲,至少不至于給她太大壓力。他有些困窘地笑一笑,解釋道:
“不是忙,這邊情況比較複雜,它最開始不是這樣的……不過師妹也沒打擾。若是師妹不嫌,等飯後我可以去清霁師姐那裡候着,等師妹前來,我來幫你們做些事。”
“這倒不用了,”洛笙眼神依舊有些飄忽,小聲說,“又不是什麼複雜糕點,我一個人就可以——”
她說話細聲細氣,語速又慢,一句話分兩次說,須得人有着充足的耐心才可以與她正常交流。好在方濯是個有耐心的人,且對女孩子極為有耐心,附耳靜靜地聽着,一句未打斷,腦子裡同時因着洛笙的話而飛速組織着語料,以圖過一陣洛笙慢吞吞地說完之後,他可以非常迅速地做出不冒犯也并不是那麼冷淡的禮貌的回答。但事情總沒他想象的那麼簡單,命運就是喜歡和人開玩笑,他越不想展示什麼、越不想見到什麼,就總會在不合适的時間遇到那個不合适的情節、不合适的人。就像此刻,正在方濯細心聽着洛笙給他磕磕絆絆地解釋為何不需要他幫忙時,身後卻又傳來了腳步聲。方濯正聽洛笙說話,不欲回頭,身後的腳步卻慢慢地停了,在不久時間之後,一個聲音從肩膀後面緩緩地傳來:
“方濯師兄?你在這兒,要做什麼?”
方濯原本打算不聽完洛笙說話不看别處,以此來避免不尊重他人現象的發生,隻是這一聲出來,卻讓他忽覺芒刺在背。他猛地一回頭,就瞧見一個身量高挺、手中提劍的年輕人站在身後上數兩個台階之上。他長了一張俊秀面容,膚色白皙,眼神淡漠,站在山道之上顯得格外筆挺,身後萬重雲山映襯之下更顯得有一種青年才俊的氣質。而這人一手提着劍,另一手提着一隻水桶,身着一身黑衣,面上看着光風霁月,身上卻怎麼瞧着都像是要去偷雞。方濯看了他一眼,随即不動聲色地往旁邊湊了湊,示意他離開。這人又瞧了一眼,看上去實在困惑。他看看垃圾,又看看方濯,再看看洛笙,貼着欄杆小心翼翼地下了山道,再往延後的道路一看,眉毛便舒展開了,像是懂了。
他沖方濯一抱拳,不欲多留,隻言簡意赅道:“師兄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方濯假笑着回他,“怎麼這時候來了,你是要下山嗎?”
這人簡單地點點頭。
“那你快去吧,現在已經有點晚了,一會兒人多起來,怕趕不上回山吃飯。”
“承蒙師兄關懷。”這人說。随即便加快了腳步,順着山道迅速往下走,很快就消失了身形。
徒留洛笙和方濯兩個人站在山道上,目送着他一路下行,頭也不回地下山而去,氣氛一時僵硬。洛笙先回過神來,沖他福一福身,意思要走,方濯也不好留她,隻道下午會去,洛笙卻也不好拒絕,隻能說再說。
兩人彼此尴尬,僵硬地附和兩句,便幹笑着分手,一個提着籃子逃命似的捏着裙擺蹭蹭蹭往上跑,一個站在原地,又看着這個迅速消失在視野之中的身影,感覺自己好像一塊望夫石,短短一個上午就不知道如此悲涼地目送了幾人幾次。但無論是嘴賤非要來摻一腳的葉雲盞,還是怎麼都混不熟見面總是抓耳撓腮尬笑三分的洛笙,都讓他不覺得不适,頂多隻覺得有些不好應付。而此人不同,他有足夠的能力讓方濯的目光一直盯着他不放,也有完全的理由令方濯若在難勢時瞧見他總覺得渾身不舒坦,沒有别的原因,隻是因為他的名字。隻是因為他叫喻嘯歌,隻是因為他長了一張漂亮的臉、卻生了一副鋸嘴葫蘆一樣的悶性子,隻是因為他明确拒絕了多人的求愛、卻隻對一個人的情意表達不做反應,隻是因為這樣的行徑太像是自我中心不負責任,也隻是因為這個始終未曾得到回應但卻依舊越挫越勇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勇者,叫君守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