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雙因為疲倦而微微濡濕的眼睫在衛衣帽的陰影下顯得沉沉而專注,眼底是無奈又寬容的乘興,顯然對于某人發送邀約又自顧自睡去的事實,沒有什麼不滿或怨氣,甚至還給自己找了個事兒做,十分勤奮地拍攝某人睡覺時的時尚大片。
他已經許久沒有和她單獨相處,即使另一個主人公睡得像小香豬一樣,所以在這樣的環境下也顯得很盡興。
在來之前,他心裡就有一種古怪壓制的氣體附着在胸腹髒器上,不間斷地占據空間的緊迫感。這種感覺從幾個月前就不時顯現,尤其是顧亦纾返韓開始第二次solo活動起,他勉為其難地将其歸結為兩人太久沒有見面而害怕生疏。
卻也始終保有懷疑,那樣哀恸的尖銳無法被剝離身體,甚至痂結成他靈魂的創傷。
在前不久的聚餐裡,他們終于見面,那種感覺卻仍然沒有消亡。
來自于顧亦纾,吳世勳這樣确切地感知到,與他的靈魂相連着的為唯一一個人選,如此好确定。
但現在坐在她對面,那些失控的情緒又好像都是他的錯覺。
看着對自己另類放别人鴿子無知無覺的某人,吳世勳輕歎了一聲,又好像是在壓着嗓子地笑。
淩晨3:47……吳世勳看了眼手機,決定等到四點,她不醒,就去把廚房裡的菜都處理好,然後回房睡覺。
3:49……
3:51……
3:57……
眼看着就要四點,吳世勳伸伸懶腰,就要為錯過的今夜掃尾。
這樣睡到中午也不錯……吳世勳最後給她掖了次被子,看着睡得香甜的無害的小臉,默默想道。
但或許,這次就是最好的機會。
命運般地,顧亦纾醒了。
“我吵醒你了?”吳世勳神奇地看着自己掖被子的手問道,聲音很輕,像是怕把剛醒來的人吓到。
“晤……”顧亦纾反應了好一會兒,揉揉眼睛,軟軟嘟囔:“沒有。”
她一向清醒得快,記憶讀檔,前生今世都一目了然,更别說前兩個小時滿心揣着的憂心。
剛睡醒的天真蒙昧很快被心事重重取代。
吳世勳從善如流地給她遞了杯溫水,好笑地調侃:“說是等我,然後自己睡過去了?”
幸好奶奶早些時候就給了他鑰匙,讓他把這裡當自己家,不然他堂堂南韓仙子剛回人間就要流落街頭。
說着他還慘兮兮地縮了縮身子,黑眸裡的霎霎流光看着格外唬人,像是水光的平替。
顧亦纾抿掉唇間的濕潤,無辜地眨眨眼,“你餓了嗎?”
“餓了。”他也學着顧亦纾的樣子眨眨眼。
“那我現在熱飯。”
真好哄……顧亦纾邊往外走邊偷笑。
吳世勳在旁邊幫忙,定好時後,顧亦纾幾次鼓勁,擡擡矜持的小下巴示意回房間說話。
“怎麼了?”吳世勳“倒反天罡”地抱着她的抱枕,随意咕噜在地毯上,腦袋囫囵地在綠色床面上烙。
湖綠色的床件是奶奶出院後她新換的,看着就讓人聯想到蓬勃盎然的春,床頭還有不少玩偶,大都是她從小喜歡抱着仍健在的,還有些是奶奶新買給她的,偶爾吳世勳在海外閑暇出門也有帶回來些極符合她審美的。
不過很多她都放在了宿舍和公寓,奶奶這邊都是他來看奶奶時順便拿過來的填充數量的。
顧亦纾慢騰騰地坐在他旁邊,把他趿拉下的腦袋扳正。
吳世勳看她嚴肅的樣子,那股失控的感覺再次湧上心頭,他不禁正襟危坐,也不開玩笑了,“怎麼了?”
在顧亦纾看不見的地方,吳世勳不露聲色地攥緊了抱枕的一角。
因多日的忙碌行程與一時的緊張擔憂而稍稍入眠養好的幾絲精氣神,在此刻又抽絲剝繭般驅散,顧亦纾面容蒼白,皮膚薄透,睫毛因為困倦有些濡濕,顯得沉甸甸的。
她咬了咬唇,已經顯得潋滟水色的粉色遲遲吐不出半分,吳世勳沒說話,連呼吸都放輕了很多。
他和她之間,有很少值得這樣如臨大敵的事情,而值得的,吳世勳隐隐有了猜測,這種猜測可能很早在某個契機下就産生了,他隻是遲遲不敢相信。
畢竟作為唯一一個能與成員、家人相媲美的朋友,吳世勳比任何人料想得都還要了解她。
顧亦纾說不出來,她從措辭時嫌煩惱就塞在的床下掏出那份最新的診斷書,然後遞給吳世勳。
她的手指都在輕飄飄地打顫。
和她對接的那隻手也是。
吳世勳沉着眸細細翻閱,不放過每一個标點字符,越看周身松弛懶倦的氣息越凝得完全。
那樣一張薄薄的紙,GP幾人看幾次就要偷偷哭幾次,常常看了好久都看不完。
吳世勳是第一次看,受到的痛擊程度好比她們最為決堤崩潰的第一次,滿是難堪的靜寂與死沉,最難以置信,也最野煙都腥。
重度焦慮——
中度抑郁(輕微好轉)——
睡眠障礙症——
他隻覺得他快不認識字了。
長串的英文學名是灰色的傳輸帶,細細密密的韓文字體再看全部成了陌生的樣子,他經受的文化烙印似乎在此刻全部解體,隻剩下那樣灼人的幾乎要将眼睛連同心髒都焚燒殆盡的黑色像素……
日期是12月12日,就在他們聚餐後不久。
吳世勳知道,這絕不是第一次。
“什麼時候?”他本能含着透然的眸子被蠻勇崩潰的情緒無力地侵略幹淨,聲音卻輕的不像話,話也簡短,像是怕再長些就瞞不住淚水的肆意。
那遠不是痛苦的疏解。
那是痛苦的表達。
顧亦纾知道瞞不過他,輕輕煽動了下鴉睫,這樣小範圍的動作落在吳世勳身上是一場狂暴的蝴蝶效應。
“9月在美國活動的時候。”她的聲音更輕,好像下一秒就要如雪飛散融化。
吳世勳再沒說話,還一字一字地通讀着那份報告。
漫長的,總是間斷的……他久久讀不完,它每個不幸的讀者都是如此。
常常是盯着那幾個字幾瞬,一種濕潤的冰涼的液體就遮擋了視線。
高大的男人這時蜷得小小的,臉色都鑽入了陰影下,唯有下颌處亮閃的晶瑩還透着莫須有的光。
怎麼會呢……怎麼會這樣發生……毫無預兆地毫無準備地……
那些密密麻麻彙集成的失序的認知強行慣入他的腦海,衛衣太薄,好像有千萬錐子輕易就刺入他的心髒,帶起一片噴湧的鮮血,勾連起蝕骨噬肉的痛楚。
顧亦纾……顧亦纾……他心裡反複呢喃着她的名字,戀戀不舍地在這三個字上頭慢慢拖過,似在品嘗其中滋味,為什麼……吳世勳咬着喉間,吞吐着苦澀的硫酸一樣的腥甜。
時光好像單獨越過了兩人,靜靜地流淌,唯有二人之間,所以的一切都仿佛凝滞住了。
顧亦纾像雕塑一樣靜滞地等候吳世勳的“發落”,每呼吸一次都是淩遲的刀刃,剝開她剛封好的泥肉,直中鈍化的靈魂。
她沒敢去觸碰他,手,臉,或者眼睛,她都不敢,都是濕漉漉的。
濕漉漉的觸感是另一種展開褶皺的灰燼。
“三個月了,你才告訴我。”他仿佛卸了全身力氣般,放任自己的後背倚靠在床壁上,自己随意地抹了一把臉,仰着頭,瞳孔有些失焦。
因為我害怕你承擔與我同樣的痛苦,像姐姐們一樣——這聽起來像借口,所以她不願說。
顧亦纾吞了了幾口夜裡的冷氣,又将這句話吞進空落落的胸腹,任由胃酸腐蝕消解。
于她而言,強逼着自己咽下遠比吐出來容易得多。
似乎不需要她的回答,吳世勳自己便能自圓其說。
一切的一切,恰恰都因為愛。
他不敢碰觸她,眼神隔了層江南的春雨朦胧望着她。
他問自己唯一在乎的,“是不是很疼?”其他的,她或許也不知道,而他也不是非要現在知道。
他知道,顧亦纾是很怕疼的人,是個很嬌氣的家夥,卻又要強,最後成了最堅強、最勇敢的人。
有時候她忙着做全世界最堅強、最勇敢的英雄,獨留着吳世勳成了那個最怕疼的人。
“不疼。”顧亦纾輕笑着搖搖頭。
她的眼眶裡接收不了那麼多春雨,隻需很少,幹旱就不在,其他的都不禁溢出,又被吳世勳摩挲着潤意,然後輕拭着擦掉,顧亦纾忍着不學往常一樣蹭他的手。
這就是顧亦纾的吳世勳啊。
他關心她的音樂,關心她的喜好,關心她的激情,關心她的笃信,他關心她從眼睛裡流露出的東西,他關心她在靈魂裡保留的特質。
他體察她,感受她,理解她,然後靠近她,無法自拔地,堅定不移地,愛她。
“你是不是生氣了?”她含着軟糯嬌氣又夾着哭腔的音兒,吳世勳聽得心都要碎了。
顧亦纾原本的坐姿改成跪姿,上半身居高臨下地觑着他,手壓着他的兩側颌骨,不讓他逃避她的進攻。
指間不留神觸摸到他的脖頸,頸間燙熱,還有筋脈随着呼吸搏動。
“生氣了嗎?”明明是恃寵而驕的滋味,她卻表現得像是怕被丢棄的貓咪,可憐地蹭蹭他的衣擺,又用氣息聰穎地打了她的标簽。
吳世勳氣得笑了一聲,緊抵着上颚的舌在口腔慢條斯理的掃蕩過一圈,裡面還是鹹澀的海水味道。
他就着她的動作卻不看她,“沒有。”
顧亦纾放開他,氣勢洶洶地在房間裡踱步,仗着病人的身份鬧脾氣,“你就有!”
“你的臉就像隻氣哄哄的豬!”她開始疊加其他攻擊手段了。
“…………”他氣得扯了下嘴角。
算了……
吳世勳直往胸腔裡湧的自己被隐瞞後所升起的後怕感漸漸消褪,終是不敵那些她哭泣的軟塌塌的讓他碎裂又重新建構的情緒。
她是最重要的。
吳世勳也學着她的樣子站起身,坐着莫名就矮了一頭,要知道她才是那個犯錯誤需要反省的人,倔強不想落下乘的吳世勳在這裡莫名且無用地堅持。
他照着那面落地鏡,想看看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像氣哄哄的豬。
顧亦纾見他不說話,又軟綿綿地湊過去說好話,“你不是豬,你是氣哄哄的狼。”
“豬也挺好的。”
吳世勳看着鏡子裡女孩兒生動的面容,用眼睛選定顧亦纾臉上的某一個部位,作為他失而複得的吻的落點。
他轉身直直地對上她的眸,暗啞着嗓子:“我沒有生氣。”
“我隻是……難過,和害怕。”還有些其他的什麼,隻是像線團一樣理不清。
他二十多歲的生命中,她還沒有教過他,如果在毫無知覺的情況下真的失去了她,他還能做什麼。
“我知道。”顧亦纾鼻尖一酸,她也是。
“很疼吧?”吳世勳紅着眼,小奶音都被激了出來,他問了第二次。
“很疼……難受……”
女孩兒一直堅持着的終于崩塌,她開始不住地顫抖,眼角的薄紅色變得越來越深,連淚珠也要掉下來。
哭腔黏黏糊糊,軟軟綿綿,恨不得把人拽進去,溺死在她淚水裡的感覺。
她隐瞞着很多很多人,在知道的人面前又負擔着所有的情緒。
她真的等他很久了。
等一個能安然穿上病号服做病人的人,等一個她願意虧欠對方也願意全盤接收的人。
等一個她痛苦對方就注定痛苦,他們卻能分擔對方痛苦的人。
那個人就是吳世勳啊。
常言說,讓一個習慣堅強的人卸下盔甲需要三次或者更多才能讓對方一層層撕開已經與皮膚融為一體的傷疤。
在吳世勳面前,顧亦纾隻需要兩次。
剩下的傷疤,在他身上。
顧亦纾輕輕地握了握他的手,又搖了搖,像個小獸一般在搖尾乞憐。
明明他才是,求她不要瞞他,求她别讓他失去,即使複得。
吳世勳掌捧着顧亦纾的腦袋,不厭其煩地用指腹抹掉她在眼尾不斷滑落的淚珠子。
在輕渺渺的鏡光鑽縫而出之後,吳世勳映上了溫軟的如太陽的光芒,讓人想要擁抱,而不是仰望。
顧亦纾也這麼做了。
“别怕,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一切都會變好的。”男人此刻的眼底帶上了一種奇異的執拗意味,在昏暗的光線下,流露出些許深刻的味道。
一切都來得及。
一切都不會改變。
幸好顧亦纾定了時間,不然熱氣騰騰的飯可能要毫無技術含量地翻車。
顧亦纾急匆匆地向廚房走,腳步卻輕快了不少,“等久了吧。”
吳世勳懶洋洋地跟在身後,似真似假地抱怨:“是啊,我等你好久了。”
在她要開蓋時,他又早早套了隔熱手套端飯,“差點就餓死了。”
“…………。”顧亦纾翻了個白眼。
兩人将一切坦誠地攤開後,開始大快朵頤地吃飯。
當然主要是顧亦纾吃,吳世勳忙着仔細看她的病曆單,又翻看她的藥物,還拍了照,說要好好研究研究。
顧亦纾怕苦,吃藥最艱難,他又忍不住念叨說曾經常常光顧的定制糖果店又要派上用場。
之前顧亦纾非常喜歡吃糖,吳世勳也常常從那裡買各種精緻花樣的糖給她,後來她戒糖,那家店也漸漸退出了他們的生活。
隻是沒想到,再次進入視野是因為這樣的原因。
問道什麼時候告訴媽媽和奶奶,還有其他朋友們,她隻是說這次回國就先告訴媽媽,奶奶不用告知太詳細,隻是說需要休養一段時間就好,而其他朋友也會循序漸進地告知。
“你是病人啊……”吳世勳歎了口氣,“不要這樣精心地考慮别人。”
“别擔心嘛,在慢慢變好啦。”顧亦纾笑嘻嘻地給他塞了塊巧克力餅,自己拿了塊草莓的。
隻是,他們沒有想到,意外總是先于計劃而行。
失而複得,從來都是一種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