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靜節終于低下頭:“我說了,你就算共犯。”
“真要拘我的話得是數罪并罰,包庇在判決裡都排不上号。”狄秋将那小小一個玻璃瓶迎光看了兩眼,隻見表面都磨得有些花,也不知被韓靜節帶在身上盤了多久。他歎口氣:“我十八歲就背了人命,香港警局我比你熟,家裡律師也不是吃白飯的,你不必擔心我。”
“……他有在用迪戈辛,藥量很大。加上這個,應該就能過量。”
“你從哪裡搞來的藥?”
“城寨裡那個醫生,他常做這行,信一哥說過他嘴很嚴。”
來路還算安全,讓狄秋稍稍放心。但這聽着不像緻命毒藥,他問:“如果不行呢?”
“算他命好,算我短運。”她說得冷酷,卻又有些迷茫,于是擡眼看着狄秋,像是想問他要個答案,又似要給他些解釋:“我……”
她其實不必說什麼,狄秋自己都是一樣。那些困擾過他的問題,肯定也被韓靜節反反複複想過很久。不過他隻需要對逝者有個交代,而韓靜節身邊還有生者牽挂。他不知自己是否該輕縱,隻好将自己所思所想都誠實講出:“我也想過要不要找人開卡車撞死何家人,不過風險太大,最後沒動手。洪文剛現在在泰國,有點遠,未來等生意搭上那邊的線可以再謀劃下。”
“不過我不想你髒手,”他咽下滿口苦澀,擠出一點笑:“如果當時死得是我,活得是他們,我甯願他們忘記,不記得給我燒紙都無所謂……你大好前途,還有人在等你,為他們難受實在不值。”
這也是狄秋這些年始終不曾對韓靜節講過仇人的原因。偶爾他也會擔心,若是某日身死魂滅時還未能如願複仇,那他要怎麼去見妻女。可他更怕韓靜節卷進來,她太赤誠,又總将他的話聽進心去。狄秋可以為報仇搭進所有,唯獨愛惜韓靜節的前程,不忍她像自己一樣空耗年華。如果可以,他情願替韓靜節擔下她的因果,也不要她重蹈覆轍。
但如果她一定要走上這條路,那就是命中注定,狄秋也不會阻止。他注視着韓靜節的眼睛,說:“如果你要動手,我也支持,不過我想你等等。若是要個痛快了斷也可以,隻是你要答應我兩件事。一是我們要商量計劃,不要自己動手,二是事成之後立刻出國,避過風頭。”
他不知自己算不算是妄求,想要滿足小孩所有願望,哪怕是有違常情、法律難容的,但又不要她受一點傷害。可狄秋就是無比确信,隻要自己還活着,這世上就不存在韓靜節在他面前出事的可能。
這就是他能想到的辦法,無論她想往前走,還是往後退,狄秋都能接住她。而掌握選擇權的人此時選擇藏進他懷裡,韓靜節抵在他肩頭,說:“不要。”
這答案太寬泛,是不要放過何子儀,還是不要狄秋插手?狄秋等着她往下講,隻聽她說:“我不要離開你。”
“我不要同你分開,我哪裡也不要去。”她把相同的話翻來覆去講了兩遍,若不是哽咽說不出話來,可能還要重複無數遍。
她不哭時,狄秋盼望她能将委屈從眼裡流出來。等到她真的落淚,他又開始後悔講話太重,慌忙安撫:“不要怕,我就在這裡,哪裡也不去,不會再分開,阿爸再也不會讓你一個人……”他滿心都是讓小孩止住憂愁,全沒留心自己說出怎樣的真心話。
韓靜節确實沒有哭很久,她還在發燒,短暫的悲傷就耗盡氣力。狄秋引她躺下,裹上被子時,她看着與剛來時差别似乎不太大。“睡一覺吧,睡一覺起來會好。”他說着,想要像以前哄睡那樣遮住她的眼,好像這樣就能暫時屏蔽煩惱。
小孩任由他遮住眼,因寒冷而發抖,顫聲道:“阿爸,我爸爸原來是在化學研究所做事的。”
狄秋側過頭,嗯聲應了,壓下盤踞在胸口的情緒後方才啞聲回她:“難怪你化學那麼好。”
“長春那邊講的國語跟阿文姐說的不一樣,他們誰講得是北京話?”
“可能都不是,你家那邊是東北口音,阿文講得可能混咗幾種。但沒關系,都是國語,能交流就得。”
“那就好。”她平靜叙述,帶着濃重鼻音,聽上去好像安心了些。“他有讓同事幫忙搵我,他同事叫他韓老師哦。”
狄秋感受到掌心觸到些溫暖潮意。他已經猜到很壞的結局,然而在韓靜節揭曉前,他仍舊抱着點不切實際的期望:“他們肯定很想你,一定找了你很久。”
“阿爸,他們說我爸爸幾年前走了,因為車禍。其他的我忘記問了……我還可以再給他們打電話嗎?”
黑暗之中,回應她的是印在額前一個輕柔的吻。狄秋說:“好啊,我們一起。他們也有回電,話找到你舅舅了,等你睡足覺好起來,我們去見他們。”
“現在好好睡吧,乖女。”他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