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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靜節趕回律所時,新來的書記員還端坐在電腦前佯裝上班。她面前豎了一面鏡子,剛好可以觀察到窗外情況。
見老闆回來,她很自然地問好,面色卻有緊張,指指窗外示意。韓靜節點頭表示肯定,同時塞去幾張紙币:“今日辛苦了,小秦,你先打車回家。”
對方顯然放心不下她,輕聲問是否要報警。見她并無此意,又立刻坐下說先忙工作,彙報起今日狀況。許生秘書來要過文件,李律師要您給補充說明,有一位越南華僑聯誼會的王先生打電話來問您,還有張同學會的邀請函也寄來……
事無巨細,條條分明,擺明是不肯讓她獨自留在辦公室。韓靜節微笑着止住女孩話頭,安撫了幾句,最後看她三步一回頭地上了出租車,這才得空轉向路邊那個垃圾桶。
人群中那一抹粉色剛剛還在,轉眼就消失。
“現在才蹲低,太遲了。”她平靜道。“你怎麼敢來的?”
陳洛軍緩緩起身,顯得有些尴尬,避過韓靜節目光看着自己腳尖,卻還是低聲說:“我想和你聊下。”
他已經等了半日,不會輕易離開。而穿着華服在垃圾桶旁談話又實在太惹人注目,對這個時節的香港來說也有些冷。
“進屋說吧。”她說着把人讓進辦公室,鎖上門的同時,又問了一遍相同的問題。“你怎麼敢來的?”
“約好是三天……秋哥和你都是講規矩的人。”陳洛軍跟在她身後,比第一次走進這間辦公室時還要無措。他習慣了這裡終日忙碌的景象,如今人去屋空,堆積如山的資料已經撤走,房間裡顯得空曠許多。
“最好别這樣想當然,我阿爸守規矩,我沒什麼底線。”韓靜節端了兩杯咖啡,遞了一杯給他。“我們剛認識那陣我就講過,律師辦事不會太守規矩的。還是你覺得大白天來,周圍很多人,所以你是安全的?”
這話有一半是實話。韓靜節有光天化日鬧市街頭行兇的經驗,也不止一次實踐過用藥物放倒成年男人。但陳洛軍隻是捧着杯子,很局促地看向她:“龍哥說,是我爸臨死前讓他幫忙照顧我媽和我,他不得已的。”
他想了一夜,準備無數說辭打算先替龍卷風開脫。哪隻韓靜節啜了口咖啡,說:“我知你想幫龍哥脫開關系,但講真,對他來講這是最好的選擇。他沒辜負陳占,還可以将報仇給我阿爸當作念想,就是他作為唯一的知情人會有壓力。”
準備好的話就這樣被韓靜節先講出來,陳洛軍一時錯愕。還未反應,就聽她又說:“當然,他當年也不能講。那陣青天會同龍城幫打到死去活來,陳占殺咗咁多人,傳出去的話,人心一定散。如果我阿爸當年知道真相,就算不對你們出手,至少都一定會退幫。兄弟都做不成,生意就更别做了。”
“話又講回來,他有私心也很正常。他是龍頭,他不止對一個人負責。他救過我阿爸的命,他救過我,還不止一次。你現在問我,我也還是希望他回醫院去好好治病,長命百歲。”
“我阿爸肯為他去死,因為他也會為我阿爸去死,以前會,以後也會。”韓靜節哽了一下,“隻是他安排活人的時候,我阿爸往後放,顧全大局。”
直到此刻,她才終于明白自己那種委屈從何而來。因為在這個盡可能保住所有人的劇本裡,她看到的故事是狄秋好像會孤寂到老——父親因他入幫會與他斷親,家人因他選的路而死。左右無門,他隻有放逐自己。
相比于其他選項,這種程度犧牲似乎是可以接受的,但韓靜節連一動念都無法忍受。
她的回答超出陳洛軍準備的答案,卻又像在意料之内。韓靜節比他聰明,如果他能想清的道理,想必對方早就想好。沉默幾秒後,他換了個問題:“你讨厭我嗎?”
韓靜節輕聲冷笑:“我好憎這個局面,這是個死局。要說我恨誰,我恨雷振東和陳占。雷振東是個爛人,陳占做他的伥鬼,還不提前替你們安排好,搞到别人為難。他們死了,還想着身死債消這種好事。”
她激動得手有些顫,杯中水都在搖晃。喝過兩口溫熱飲料後,她輕聲說:“我很鐘意你,洛軍,我也知道這不是你選的路。不過命就是這樣,一定要有個結果。”
“……這不公平。”陳洛軍苦澀道。
韓靜節輕輕搖頭:“有的事就是這樣,因果相接。我帶你來的城寨,這段因在我,三日之後如果是你殺了我,我也不怪你。”
生死被她以不加修飾的平淡語氣說出,讓陳洛軍心中發緊。他不明白事情為何會發展成這樣,明明道理都能講通,卻無一點轉機。
而韓靜節好像看穿了他的疑惑,淡淡笑了:“我十歲那年,找到當年買我那家的小孩。他家買我是給小兒子用,結果我活了,還和他家長子做了同學。”
“那陣我還未搵返家,不知我家被他家害到要絕戶。我知道這不關他這個細路仔的事,但我就是覺得好不公平。為什麼他可以光明正大地活,而我要躲躲藏藏。我想殺他,想了整整一年,列出好多方案。”
這是陳洛軍第一次聽她講這個故事。他不想評價,隻作聽衆:“你後來動手了嗎?”
韓靜節用力搖了搖頭:“沒,後來被大人們知道了。我阿爸說,想殺他都得,他來幫我,不好搞到自己陪埋進去。”
“但我和阿爸不一樣。我什麼都不記得,最難受的不是我。我的仇人不止一個,我有得選,所以我選擇放那男仔一條生路。”在她的悲劇故事裡,隻有她承受的苦楚最輕,因此她的幸福總帶些愧疚。而在狄秋的故事裡,她不敢想這種愧疚會演變成怎樣的負罪感。
她看向陳洛軍,終于維持不住那副平靜的面具:“我不想殺你,阿軍。但苦不是我受,我做不了決定……你爸殺我阿爸全家時,你媽媽正懷住你;狄家辦喪事時,他們去簽了你的出生證明……世事不是用誰對誰錯來衡量,他恨你,你恨我,都是正常的。”
“衆人遇我,我故衆人報之。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韓靜節喃喃道,兒時背過的文章如今終于有了意義。她直視着好友的眼睛,痛苦而堅定:“我永遠和他站在一起。他想鬧翻也好,想放手也罷,我都會同他一起。”
“對不起。”她勾起嘴角,擠出一點笑容:“再見面的時候,可以先從我開始打。我會反擊,你也不必留情。因是我下的,你殺我也不會結惡果。”
陳洛軍長長呼出一口氣。
“我不想死,小靜。”他直白道,毫不猶豫将自己的計劃和盤托出。“但我也不恨你……到時候秋哥打我看看,如果打完還不好受,我就跑。”
“三日後見。”他揮揮手,像以往一樣告别。隻是這次,韓靜節沒有像往常一樣囑咐他路上小心,下次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