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當然,韓靜節心想,阿爸總有辦法,何況在許多年前他們就預備着今日這樣的境況。媽媽在尋找女兒的路上就在留心與她血型相同的人,留下的名單一直被妥善保存着。
更得益于通訊日益方便,她這些年陸續在内地幾個大血庫登記過。幾十個和她血型相同的人組建了互助會,有人缺血時大家會自發援助。所以現在要擔心的人不該是她,而是眼前看上去好似流浪動物的陳洛軍。
他還等在這裡,反而叫韓靜節不知該如何處理。她說不出讓人快走,卻也無力再探究生死,就這樣不上不下地哽在那裡,末了歎了口氣道:“你看,洛軍,這就是命數。”
換作是别人,現下早就被推進手術室,取出玻璃碎片再将養兩天就無事。換作是她,可惜受傷的偏偏是韓靜節,好似她無論走到逃不過這身血的牽制。符合邏輯,但也諷刺得很。
但她沒什麼可抱怨的。韓靜節向來講求公平,她要陳洛軍死時,便也做好準備接受自己的結局。她覺得這樣才算得上覺悟,如果陳占還在世,她實在很想問問,當年動刀時有無想過若是妻兒遭人同樣對待,他又會是什麼心情?
更何況今日流血是為救張少祖,這是她早就欠下的因果。當然她沖回去找人時,并沒想過是否要一命還一命。他們之間做不得簡單加減,而任何繁雜念頭都會阻礙她救人,所以韓靜節當時沒想那麼多。
這團亂麻她一時之間理不清,好在也沒人要她即刻做出判斷。隻是陳洛軍不知她在思考,見她一時無語,隻道是人要不行,連忙道:“你信我,我問過天後,今日一定不會死人!”
這屬實是無用安慰,但鑒于話是從陳洛軍口中說出,韓靜節還是承了他這個人情。她遂提醒道:“阿爸沒說要放你。”
話音剛落,林傑森湊上前照着她額頭敲去:“放心,你搞成這樣,秋哥就算真是要殺都不會先對住他,肯定是王九排頭位。”
大概是擔心韓靜節腦震蕩仍有餘威,他這下沒真敲,不過話說得卻很實在:“不如給他先走?反正秋哥之前都打過招呼,現在海路、陸路都封緊,他在香港也跑不脫。現在放他出去,就當轉移視線,等于順手幫秋哥一把。”
他話未說完,身後擋簾先動。一隻手撈開布簾,聲音後一步傳來:“到處都亂,小心給人拉去開刀祭旗。”
不該在這裡的人突然出現,來得不算晚,剛剛好讓韓靜節放下撐着的那口氣。她輕聲叫道:“阿爸。”
床邊太窄,站下兩個高大男子已不寬裕,面對忽然出現的狄秋,就隻有硬擠出些空餘。
他臉上的傷口緊急處理過,幹涸血漬停在發間,顯出這一路是如何艱險。分别不算太久,再見面時卻有久别重逢的感覺。陳洛軍換上一副視死如歸的神情,可狄秋的視線徑直掠過他,落在韓靜節身上。
無需提點,他一眼就望見傷口,端詳幾秒似是在确認,又過了一陣才看向韓靜節:“痛不痛?”
說來奇怪,本來她躺在那裡,還有閑心計來計去。狄秋這一問,就像是把全身的痛處都吵醒,惹得她渾身上下滾過一陣密密的疼來。
這時搖頭比說話更費勁,所以韓靜節抿起嘴,盡量平靜道:“少少痛。”
林傑森在旁補充:“她返去救龍卷風,王九不知扔了什麼鬼進來,炸到她傷,龍卷風重傷,大老闆直接玩完,現在王九不見人。”
生死間的較量被他短短幾句話都涵蓋,聽得韓靜節都有些愣。而狄秋隻簡潔地下了定論:“今日一過,越南幫正式收檔。”
這幾個字不知帶過多少血雨腥風,林傑森皺眉:“龍卷風重傷,城寨他罩不住,不好搞到太盡。”
狄秋依舊是話音淡淡:“當初叫他去開導,我已經估到這一步,沒分别。和聯勝同新記如果捱不住,我手上仲有其他路數頂上去,自會撐住個局。”
“千算萬算,唯一沒算到今日。今日多謝,這個人情我欠咗,一定會還。”話到此處,狄秋終于看了眼陳洛軍。對上王九時,他當真以為自己要死。生死攸關時,他有為殺不了陳洛軍而不甘嗎?
答案是否定的,将死之際,這個不太熟悉的名字在狄秋心裡壓根排不上号。彼時他很憤怒,怒的是王九這樣一個無名之輩一路殺穿城寨,将他們多年經營都踩在腳下。
然而憤怒之餘,狄秋好像又有些痛快。他習慣弱肉強食的法則,憑武力與人命堆起高低座次上,他靠錢與權占了個位置,卻好似永遠坐不牢靠。是因為他無能嗎?還是他當真身纏惡業?這些問題困擾狄秋許久,直到見到王九惡鬼一般所向披靡,卻注定是一無所獲。
舞刀弄槍也好,裝神弄鬼也罷,還不是要依附于主流規則。不管在舊時代的船上掙紮得有多厲害,都和他一樣要沉下去的。他送出去的船卻會越走越遠,那是他此刻唯一關心的。
韓靜節身上纏了太多線,狄秋不知該碰哪裡,就隻好輕輕搭在床邊。女孩略微動了動,壓住他的尾指,沉沉喘了口氣。
少少痛,大概就是很痛的意思。狄秋自動做了轉換,輕咳一聲,道:“阿虎要修養幾日,沒去處就去廟街幫手看住先。”
話是對兩個人說的,無論之後如何,都是個好迹象。林傑森本該見好就收,不過算了算自己身上有兩件大功,還是決定多問一句:“那龍城幫……”
“信一同我通過話,人齊,其他都是身外物。”
對龍城幫的頭馬來講,這大概不是個很理想的答案。但作為局外人,林傑森決定見好就收,迅速推着陳洛軍向門外走。後者出門前還回了次頭,還想說什麼,但最終隻是帶上病房的門。
一切有關陳年舊怨的話都可以等陣再說,留些時間給重逢。
屋内重歸甯靜,襯得韓靜節呼吸聲愈發沉重。她不知該怎麼解釋自己這副尊榮,一直提着的那口氣終于歸位,化作喉頭堵着的一團烏雲,醞釀起哽咽來。
可惜還有要緊的事要說,沒空流淚。于是她望住狄秋,短促道:“王九不會收手。”
她當然相信阿爸的手段,但從王九手裡僥幸撿回條命來之後,她也明白對方徹底失控,絕不會停下。
他在幫内頗有威望,弑主事小,傷了李家源的座上賓事大,何況還要擔個辦事不力的名号,面對上面責難。這麼一說,好像留給王九的都是絕路,不知這人又會有什麼動作。
韓靜節自诩為場上最了解王九的人,她隐隐覺得,自己一定能找到解法。隻是床鋪突然變得好軟,連同隐隐作痛的傷口拼命阻止她思考。于是在狄秋輕柔伸手拂開她的亂發時,她終于按捺不住。
“阿爸,你沒事就好。”她輕輕說,眼淚砸進布料裡,平靜無聲。“對不起。”
她的道歉來得沒頭沒尾,可狄秋聽懂了。他伏下身,想攬住小孩安慰,可又不知碰哪裡才不會傷到她。所以他隻好握住韓靜節的手指,在她耳邊念道:“做人要講仁義,你做得正路,我好自豪。”
“但是我如果受傷生病會好麻煩,我流血的話,沒人能幫我補。”韓靜節喃喃說,複述着四歲那年,第一次随狄秋走出家門時聽來的道理。她不太記得那個流光溢彩的夜晚,但有些事情牢牢刻在骨子裡,永遠不會忘。
對狄秋而言,大概也是一樣。他早就忘記自己何時講過這樣殘酷的事,但也習慣在每一句教育之外再打補丁,寬慰總将他的話聽進心裡去的小孩。
所以此刻,他小心拭去韓靜節未來得及淌落的淚水,壓下所有恐慌,把祈禱講成承諾:“不怕,阿爸會收拾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