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朝的天牢又濕又陰。
在今日之前,甯頌微從未踏足過這種地方。
天牢内走道坑窪不平,雨水從頭頂滲透下來,水滴聲伴着囚犯們痛苦低吟,滴答滴答,似是在奏一支悲怆的樂曲。
繡工精緻的錦靴踩過那些水坑,濺起污泥,甯頌微低頭去看時,風帽下的眸光黯淡,腳步停滞了一瞬。
走在前面引路的小卒提醒一聲,“郡主,還在前面。”
“嗯。”
蕭霁被關在天牢最深處,這牢獄之中處處彌漫着鐵鏽與血腥氣,她不知走了多久,卻知道她距離蕭霁越來越近,不知為何,走的越近,便越是腳步虛浮。
自相識以來,第一次在見他時,甯頌微的心底有了膽怯之意。
“就在這裡了,郡主。”
小卒将火把放在一間牢房的外面牆面上,站在那牢房鐵門外等着甯頌微走近。
那麼短的距離,她仿若走了半生。
站在鐵牢外,她從栅欄的間隙當中,望見了渾身血污,坐在發黴潮濕草垛上的蕭霁。
好似又回到了那一年,他在紅袖招中衣衫褴褛,落魄的不成樣子。而此刻監牢中的他,發絲披散,阖目蹙眉倚靠在牆面,囚衣上的血痕還是新的。聽到了外面的動靜,他緩緩睜眼,冷漠的視線投向監牢外駐足靜立的女子。
“呵……”
似是譏諷,又似是自嘲,蕭霁隻發出了這樣一聲。
甯頌微看向小卒,“能打開嗎?”
小卒搖頭,“郡主,陛下隻許您在這裡同他最後話别。”他低眉順眼的站在那裡,看樣子也沒有離開的打算。
她冷眼不悅看着小卒,“你站在這裡,本郡主怎麼開口?”
小卒臉上神情為難,踟蹰一番後,才妥協道,“那小的就在前方拐角處等郡主,請郡主盡快。”
小卒走後良久,囚牢内外的兩人就這樣互相對望着,微弱的風從牢房頂部的縫隙吹入,借着火把閃爍不定的光,甯頌微看到蕭霁清冷染血的眉眼中,蘊了一抹溫和暖融的笑。
她鼻尖酸澀,秀緻的眉顫動了幾下,“勇毅侯,你我之間,糾纏這麼久,如今,也該了結了。”
“郡主想如何了結。”蕭霁輕柔開口,受了酷刑後,聲音中透着虛弱。
甯頌微垂下眸子,從袖中緩緩抽出一柄短匕,緊握在手心當中,那短刃鋒銳無比,抽出時,手的顫抖令她不小心割到自己的手臂,立即便有鮮血湧出,滴落在地面的污水之中。
蕭霁眼眸微眯,皲裂的唇動了動,欲言又止。
“是你負我,羞辱我在先,所以我将所有事告訴了蒼帝。”甯頌微提起披風下沾了污水的裙擺一角,“要你性命并非我意……但你的生死也與我無關,從今日起,你蕭霁與我甯頌微,再無瓜葛。”
話音剛落,她手氣刀落,割下一片裙裾揚手扔進了囚牢之中。
飄搖而落的白色雪紗悠悠揚揚,隔開了兩人交彙對望的視線。
這本該是一場做給他人看的戲罷了,可不知為何,蕭霁看到火光下女子那如畫眉眼當中氤氲不開的霧霭,心中蓦然湧上不安。
他手撐在地面上,忍着身體上的劇痛站起來,想走到她面前,哪怕自己渾身血污不能觸碰她分毫,但他也管不了那麼多。
甯頌微緊咬着下唇,最後看了蕭霁一眼,狠下心轉身疾步離開了牢房。
她聽到牢房深處傳來鎖鍊與鐵制栅欄碰撞的沉重響聲,蓋住了那人移動時艱難的喘息聲。甯頌微加快腳步,離開了天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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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刑日那天,從皇城南門直到天命城正街的問斬台,禁軍将整條道路都看守的嚴絲合縫,想要瞧熱鬧的百姓擠滿了路兩邊的商鋪酒樓。
甯頌微從驿站坐上馬車,她穿了一身月白的東朝宮裝,臉覆輕紗,露出漆黑的眼瞳冷蔑的望向兩邊都是禁軍和百姓的清淨街道。今日她隻帶了素筠出來,至于如初,在驿站會更安全,問斬台的騷亂發生之時,沒有人能顧得上護住她。
扛着大刀的劊子手端站在問斬台上,而正東方向的監斬台上,那道明黃色的身影已坐在那裡。
風帶着冰涼的濕意,行刑官看到甯頌微時迎了上來,“郡主,請這邊坐。”
她被安排在蕭辰後側少許的位置,在這台上,站了諸多官員,唯有她和蕭辰是今日的監斬官。畢竟要被問斬的人當中,有來自蒼朝的一位侯爺,蕭辰提早便昭告了天下,是甯頌微主張勇毅侯與蕭月婵聯手謀朝篡位,應以死謝罪。
若是日後東朝有人要來追究,便也隻能追究她甯頌微的責任。畢竟,蕭宏蕭風雖已伏法,但蕭焰失蹤,想必正是因此,這位蒼朝國主才會更需要甯頌微來做自己的替罪羊。
果然,能坐在這個位置上的人,最懂得利用身邊人的價值。
雨絲悄然落下,蕭辰回頭笑看了一眼甯頌微,“郡主今日……”他煞有介事的停了停話頭,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很美。”
甯頌微悠悠擡眸,“謝國主稱贊。”她語調微涼,眸底的笑容隐有深意,“國主先前許諾給青陽的東西,沒有忘記吧。”
“朕說過金口玉言,郡主疑心未免太重。”蕭辰手指輕敲桌面,身邊的侍官便走上前來,雙手奉上一個盒子。
蕭辰接在手裡,不緊不慢打開來遞到甯頌微眼前,“郡主可以先驗驗東西真僞。”
她眸中訝然之色一閃而過,似是沒想到蕭辰這樣放心就讓她先拿在手中,其實想想便知道,這周圍禁軍暗衛環伺,憑她又怎麼跑得掉。
甯頌微拿在手中,随意翻看了幾張信紙的内容。
輕紗掩蓋下的唇角淺淺揚起,這每一封書信上,都有李琛的韓王印鑒,他到時就算是渾身是嘴也無法說清。
将信盒交還到蕭辰手中後,她看到蕭辰并未将東西讓身邊侍官拿走,而是放在桌面上。
“既然國主如此誠心……素筠。”她向身側輕喚了一聲,素筠便走上前來,也将手中裝着那張聖谕的木盒遞給了甯頌微。
她同樣交給蕭辰檢驗了一番,放在眼前的桌案上。
囚車在雨絲中緩緩駛來,一路上,竟然沒有百姓往那囚車裡扔菜葉和雞蛋。這同甯頌微過往看過的每一次行斬都不同,站在雨中的那些天命城百姓,被禁軍阻隔在外面,一個個引頸相望向囚車的方向,卻沒有一人出口謾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