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你同那賣主是如何談的?”
翌日清晨,素筠推開琅嬛閣上甯頌微寝居的門,見她正托腮坐在窗邊望着遠處的街景發怔。
聽到素筠的詢問,她回首,“怎麼了,莫非是紫珊被送過來了?”
“這倒沒有。”後者坐下後,将一本契書放在桌上,甯頌微掃了一眼契書扉頁,分明是交易後買方手中的。
素筠道,“買家今晨忽送來了契書,說這紫珊太過貴重,難以運輸,便決定不要了,為此還送來了五百兩金錠以表歉意。”
甯頌微輕歎一聲起身,“我該去碼頭驗貨了。”
春江碼頭隸屬于陸家船隊,除卻替城中商号用于流通貿易之外,有一支特殊的船隊,來去不定,但每次回來,必定是帶了些稀世罕見之寶交予琅嬛樓。
甯頌微本欲獨自前來,出來時碰到了在樓裡閑不住的李昭,兩人便在這明媚春色當中悠閑行至碼頭處。
陸家商船已到港等候,碼頭工人們正在上上下下搬運貨物。與往常不同的是,今日除了那艘熟悉的陸家商船之外,還有一艘官船,甲闆上守衛林立戒備森嚴,而那船上挂着的旗幟,赫然寫着一個“蕭”字。
甯頌微腳步一頓,眉心微蹙。李昭循着她的視線望了過去,輕“咦”了一聲,“這是皇家的船?”
如今天下三分,不論是東朝還是蒼朝,又或是甯頌微所在的俞朝,哪個不是姓蕭。蕭霁雖身在此處,但畢竟他是東朝太子,微服私訪尚還說得過去,但若是如此明目張膽,那不是打俞朝國主蕭子晉的臉嗎?
若是俞朝皇室……無緣無故的,來這裡做什麼?
甯頌微滿腹疑慮,将臉上輕紗向上扯了扯,不動聲色地走向自家商船。船上掌舵的張老三看到甯頌微親自來驗貨,忙不疊走下來迎接,“玉姑娘,今天怎麼是您來了?”
“碰巧得空。”她略略颔首,目光幽幽落向秀水春色當中氣氛森然冷矗的官船,壓低了聲音問,“怎麼回事?”
張老三寬慰一笑,“姑娘放心,這是官家來借碼頭罷了,已在此停了兩日。”
李昭便問,“哪裡的官家?”
張老三道,“自然是這裡的。”
甯頌微心領神會,便不再多問,提裙走上甲闆進了船艙驗貨對賬。
官船内,蕭景盛将杯中清酒一飲而盡,對站在窗邊的男子道,“我說堂堂東朝太子,怎麼連個女人都拿不下!”當年他在中州皇宮認識了穆清風,幽州起勢時,又與蕭霁合謀讨伐中州李氏,長甯城破時,從前的常州和永州便合并為俞朝,蕭子晉稱帝,而他便樂得清閑,領了個閑散王爺的差事。
蕭霁派六刃在三國之間遍尋甯頌微的蹤迹,還是他一手協助,才發覺了這琅嬛樓在兩年前開始,多了兩個女子主事,自然而然,便猜到,背後的東家便是甯頌微。
蕭霁閑适倚在窗邊,桃花眼輕眯着,望着那道白色身影消失在船艙門内,才懶散瞥了蕭景盛一眼,“聽聞你求娶太尉之女,被人家連人帶聘禮一起扔出府門,我與你的确無法比拟。”
蕭景盛臉頰漲紅,猛揮了揮手,“胡扯,不是聘禮,隻是……尋常送個禮罷了。”
蕭霁冷嗤,“還不是被扔出來。”
“蕭霁,你能找到青陽郡主那可都是托了我的福,如今被人拒了,倒來揭我的傷疤,未免太不君子了!”蕭景盛氣憤拍桌,心裡卻暗罵這厮派出去那麼多人找甯頌微,人沒找到,他的醜事卻沒落下一樁。
“君子……”蕭霁喃喃重複了一遍這兩個字,看着隔壁商船上迎風飄搖的陸家旗幟,“我就是太君子了。”才會放任她走這麼遠。
蕭景盛眼珠一轉,計上心來,“女兒家的心思,有時候複雜,有時候卻也簡單,不如你我試探一番,不就知道她對你到底幾分情意了嗎?”
驗貨查賬花了一個時辰,甯頌微心思不在這裡,餘下的事便交給了李昭,自己則走出船艙來到甲闆上。
隔壁的官船依舊靜泊在碼頭邊上,挂着個“蕭”的旗幟,便是碼頭工人和百姓路過也繞開好遠。
一陣凜冽的風裹挾着幾縷濕氣自河道吹來,甯頌微側頭避風時,面紗不甚被拂落。蠶絲做成的紗,輕若鴻羽,被這陣風送到岸上,挂在岸邊樹梢的枝頭。
甯頌微幾步小跑過去,仰首去看那樹梢上的面紗,這高度,憑她自己是取不下來了。
她左右看了一圈,想找一個長竹竿,視線卻不經然落在一行甲胄精良正向碼頭而來的小隊人馬。
一直惴惴不安的心頓時懸空提起,她蓦然瞧見那隊人馬當中,被押送而來的蕭霁。
那官船上的人果真是俞朝皇室之人。東朝太子不呈國書拜訪私自出現在俞朝境内,不知會如何處置。
街上行人也發覺了那隊士兵押送而來的人,紛紛駐足竊聲猜測。
蕭霁神情平靜,腳步自如,雖說是押送,其實他身上也并未有任何枷鎖繩索。想必如今天下初定,俞朝之人也不會對他太過苛責。
雖如此想着,甯頌微不免還是有幾分憂慮的看着他逐漸走近。蕭霁這時也看到了她,眉梢微擡,眸底抿過一絲不以為然的笑意。
可她卻笑不出來,隻斂眉輕咬着下唇,望了一眼那艘官船,裡面似是有一個衣着華貴之人正緩緩走出。
直至那隊人行至眼前時,蕭霁腳步忽地停下來,押送他的人語氣不善,“公子莫要輕舉妄動,連累他人。”聲音雖低,甯頌微卻恰好聽見。
蕭霁向官船的方向淡瞥一眼,“我替這位姑娘拿了帕子下來便罷了。”
官船處此時也傳來一舒朗男聲,“讓他去吧。”
甯頌微聞聲望過去,蹙眉看着船上憑欄俯身看向此處的那名男子,蹙眉想了一陣,忽然想起此人是誰。
蕭霁取下樹梢上面紗,遞到她眼前,“拿牢,以後别總丢到自己夠不到的地方。”
甯頌微動了動唇,想說什麼卻什麼也沒有說出口,就眼看着那行人押送着蕭霁登上官船,進了船艙。
李昭不知何時走到她身邊來的,看甯頌微神色有恙,便問,“姨母,那人是誰?”
“蕭霁。”她簡略回答之後便囑咐李昭,“你回樓中待着,我晚些回去。”
李昭明白甯頌微既然知道蕭霁被扣押在俞朝的官船當中,此刻必定也無心回樓中去,便點頭應下,獨自一人回了琅嬛樓。
甯頌微借故留在陸家商船上,并着人留意旁邊官船的動靜,若有人被押送出來要知會她。
這一等,便等到了天色擦黑之時。
碼頭比不得鬧市,此刻街市定然是熱鬧紛呈,但碼頭處僅餘下幾盞風燈在河道邊搖曳,船工們若要留守,便也偎在貨堆旁喝兩口小酒閑談,不過今日甯頌微在船上,衆人自然也收斂許多。
陸家商船上安靜如斯,旁邊的官船也不見聲響。
直到夜深人靜,才有人來禀報甯頌微,“官船上守軍都撤了,僅餘下幾人看守,并未見有人送出。”
她心生疑窦,那蕭景盛怎麼說也是個王爺,如此堂而皇之的歇在官船上也叫人嚴加看守,是對自己太過自信還是故意疏漏給誰的?他抓了蕭霁,六刃怎會罷休。
甯頌微思忖良久,忽然想到,昨日永樂樓中,并未見到六刃中的任何一人,而白日裡那兵卒警告蕭霁的那句話,莫非,“連累他人”指的是她?
蕭景盛與她曾在長甯雖未有過多交集,但她既然能認出他來,那想必,自己也被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