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甯慢慢地垂下眼睫:“殿下,我累了。”
不知何時,姒嬰手裡端上了一杯酒,水波在他手中漣漪陣陣,一雙冰冷的眉眼倒影在支離破碎的潋滟水光中,他笑:“長喜,送郡主回府。”
溫甯站起身:“不必了。”
雲天閣共五層,溫甯行走在狹窄的木梯間步履緩慢。
閣樓已有百年,下三層尚有宮人修繕,上兩層猶如禁地,這場守歲宴開在雲天閣是惠賢皇後的臨時起意,腐朽的木階,每踏下一步便伴随着百年原木的哀嚎聲。
溫甯不過來到第四層,便走不動了。
與第五層的富麗堂皇不同,第四層左扶手的盡頭一片漆黑。
上層的燈火虛虛蔓延到了這一層,漆黑的盡頭,微微泛着些許紅光。
她看着黑暗裡的紅澤,邁步向黑暗中走去。
大年三十夜空無月,溫甯走入黑暗之中,才得以借蔓延的紅澤勉強看清第四層的布局。
似很久以前,這裡本是一個女子的寝室,巨大的檀木屏風,中部镂空,镂空的碎影打在地上倒映着三山五嶽。
她環顧四周。
女子的梳妝台,一把簡單的木梳落滿了塵土,銅鏡端正立在桌上,卻已然蓋滿了塵土。
步搖床镂空的海棠繁豔,失去銀鈎束縛的帷幔松松散散在地面搖曳着,一側衣架上還挂着女子結滿珠絲的綠紗披風。
這裡陰森死寂,一如無主之地。
可很久以前,她還小,在上書房的畫筒裡看過一張畫,畫裡有間閣樓,那裡也是這樣的布局,步搖床卻坐着一個面容模糊,唇角噙笑的女子。
那女子看不出是否美麗,唇角的笑意卻叫她記憶猶新。
那笑是氣定神閑的微笑,也是運籌帷幄的自信。
這世上從不缺乏美麗的女子,可那些美麗終究是皮囊之色,而那女子是不可以色論處的絕色,她居于閣樓間算盡天下計。
溫甯來到衣架前,撫摸上結滿珠絲覆滿灰塵的綠紗,腦海裡忽然浮現出一個名字——
姒姬。
奇怪得是,她從未真切從任何一人之口聽過她的名姓,可她的存在卻無處不在。
她是萬皇貴妃一旦提及便生惶恐的前朝皇後,是前朝萬歲一旦想及便要誅殺臣子的死去皇後,是父親的恩人,溫家宣誓效忠的主人。
也是……
殿下口中大商真正的主人。
溫甯輕歎了口氣:“姒姬娘娘,溫甯的父親隻有在無能為力之時才敢呼喚您的名字。”
那年她為殿下絕食,險些将自己餓死,最後那日,她想最後看眼自己的父母,便見她的父親跪在月下,虔誠望着月色開口懇求一個死去之人救她這個不孝女一命。
她父親向月呼喚:“主子,輔良願折壽十年,隻求您顯靈救下小女死去之心。”
後來父親見她肯吃東西了,連連呼:“這是主子聽到溫輔良的懇求了。”
死去的人怎能複活哪?
她于那日懂了,死了便是什麼都沒了,她再見不到疼愛自己的父母了,她會于姒姬娘娘一樣被埋在黃土裡,任憑父母怎樣想念她,怎樣撕心裂肺也不會回來了。
她得活着,為她的父母而活,努力回報父母對她的疼愛,做個孝順的女兒。
溫甯又輕歎了口氣:“姒姬娘娘若真的還在人世,定不會收殿下做義子吧。”
男子低沉的聲音從她背後傳來。
“她若還在人世,孤會是她親子。”
溫甯吓了一跳,猛然回頭。
姒嬰不知何時站在她身後,于黑暗中長身玉立,一身的清冷。
溫甯猛眨了幾下眼,确認了他真的是姒嬰,頓時皺緊了眉頭:“殿下來做什麼?”
姒嬰邁步來到她身前,低眸看着她,重複道:“貓甯,她若活着,孤是她的親子。”
溫甯礙于他的逼近,隻得後退一步,将臉一扭,道:“溫甯又不聾殿下無需将話重複兩次。”
至于他的話,她相信。
萬皇貴妃很是敬畏姒姬娘娘,也曾對她提及過,殿下未出世前,萬皇貴妃從未奢想過能親手撫養殿下。
可姒姬娘娘不等殿下出世便匆匆去了。
萬皇貴妃沒少被朝臣罵做妖妃,她若沒被萬皇貴妃撫養過,單從外界傳言來看必然也将萬皇貴妃認成一心攀龍附鳳的妖妃。
可她與萬皇貴妃相處過,深知萬皇貴妃并非妖後,甚至算得上心思單純。
一個喜歡養貓,因丢貓試圖硬闖冷宮,後又斷定冷宮有鬼的妃子,縱仗着寵愛任性過,又能壞到哪裡去?
她也不過是個可憐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