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樞問他:“可否借扁擔一用?”
李貨郎道了聲可以,從貨擔上把扁擔取下遞過去。文樞接過後略一掃視手裡物體,便用扁擔頂端撥着屍體翻動看。
這時隔壁姐弟倆已經收拾好心情走了過來。
燕玉衡雖還活着,卻也隻有半條命在,面色青白中透着蠟黃,走動時身體搖搖欲墜像是下一秒就能倒下。
他進屋見到屍體,腳步微頓。看到那些蟲子後噗地聲吐出一大灘濃稠的蟲堆。蠕動的蟲子間夾雜着紅黃血水,像是掏空了他的身子。此刻的燕玉衡身子搖晃如大風中的孱弱柳枝。
燕玉微從進屋一直扶着弟弟,見狀忙撫着他脊背幫忙順氣。
佘娘子小聲嘀咕:“我剛才還以為出事的是燕家小哥。”
眼看着這男娃已經不太行了。
燕玉微聽出了她話裡意思,怒道:“你不開口沒人把你當啞巴!”
若是平常,佘娘子少不得反唇相譏。
但看姐姐極力護着弟弟,且姐姐的眼眸裡已經蓄起憂慮的淚水,她思量過張張口,倒是沒出聲反駁。
文樞把重重的扁擔轉在指尖随意把玩着,問李貨郎,“你平時走南闖北的去過不少地方?”
“是。”李貨郎笑道:“這年頭亂的很,生意不好做,隻在一個地方混飯吃不太容易,總得到處走走才行。”
文樞應一聲,把扁擔交給褚音讓她去看屍體。
王生微胖,不知是否喝太多水的關系,剛死沒多久身體已經浮腫,皮膚腫脹的程度,在外面正常世界起碼得在水裡泡上十幾個時辰才能出現。
腦袋自然是沒了。頸項斷裂處鮮血汩汩,明明新鮮着的屍體,已經有許多蟲子在上攀爬,密密麻麻連成白花一坨坨。
文樞若有所思。
李貨郎湊在他身側低聲說着:“我剛才聞着味兒不對,立刻過來看。那時候他已經那麼脹了,蟲子差不多也和現在一樣。”
“差不多是什麼意思?”文樞問,“少了些,還是多了些?”
李貨郎回想着,斟酌道:“剛過來時比現在略少一點點吧。現在比我過來的時候,約莫多了十之一二。我第一眼看到時全是極小的,現在長得好像略略大了,說不出這會兒功夫看上去多的那些,到底是數量增多了,還是數量不變而它們個頭長大的關系。”
不愧是走街串巷賣貨的。
他說的雖有點繞圈子,倒也算清晰明了。
“唉。怎麼就死了。”李貨郎愁眉不展,一副很不理解的模樣,“我剛才也沒聽見什麼動靜啊。忽然,就死了。啃成這樣,再怎麼也得有些動靜才對。”
佘娘子抱臂站門口,“你是不是對自己聽力太自信了。此處主人不想讓你聽到,自然聽不到,哪裡需要奇怪。”
“可他就在我隔壁啊!”李貨郎依然十分不解的樣子,扶着膝蓋慢慢起身,自上而下低頭凝視屍體,“想想看,昨兒晚上一個書生死了,我沒聽到。晚飯到現在才多點時間,另一個書生也死了,我還沒聽到。這不正常。”
佘娘子哈的一聲嗤笑,“你能指望這裡有什麼正常的?”
李貨郎張了張口,無言以對。
仔細想想,他剛才太過震驚脫口而出說“一天死倆”也不缜密。王生能确定是今天晚上剛死的,而侏儒書生究竟死在“昨晚”還是“今早”,并不太确定。
李貨郎剛才的叫聲驚動了整個寺廟。
戒謹院首座和明證院首座都帶了人過來。平時隻幾個小沙彌偶爾過來打掃的屋前小空地,被忽然而至的三十多人擠得滿滿當當。
侏儒書生因是鬼屍,李貨郎守着後寺裡沒有立刻過問,晚飯前才搬走。
眼前的屍體自然是要放去那屋的。
褚音發現僧人們平時不太管閑事,有屍體的時候尤其積極。
兩位首座進屋前已經遠遠聽到了佘娘子與李貨郎的争執。
戒謹院首座面色不善,平時嚴肅的面孔此刻愈發耷拉着,“你們什麼意思?難道在你們眼中,我們堂堂寺院居然不正常?”
佘娘子還欲再言。
文樞輕飄飄掃了她一眼。
她立刻乖順,半個字兒都不敢多說。
李貨郎客氣地與兩位首座道:“我們也不是說貴寺不正常。隻是……朋友間偶爾拌嘴,不是有意說的。還望大師們莫要怪罪。”
戒謹院首座的黑臉稍稍和緩。
旁邊明證院首座卻冷笑着道:“你們來好幾天了,我也沒見你和她是朋友。想用場面話應付我們?沒那麼容易!污蔑本寺就要付出代價!來人啊!”
他當即就喊了空地上候着的小沙彌們,打算讓人把這兩個嘲諷本寺的無知之徒拿下。
就在這時,哇的一聲嘔吐響起。
燕玉衡口中吐出上百條大的青色肉蟲子,混着嘔吐物和血水的,還有上萬隻密密麻麻的小蟲。
這些小蟲怕陽光。白日裡有太陽,它們觸到地面沒多久也就焦糊而死。現在沒了陽光的威勢,成千上萬的蟲子源源不斷冒出,開始占據衆人落腳的地面。
最關鍵的是,蟲子們抛去特定目标,開始沾人就順着往上爬。所有人都成了它們的對象進行無差别攻擊。
文樞忙把褚音護在身後,輕聲叮囑:“當心些,别沾上。”
即便出事的是親弟弟,燕玉微看後也不由得雞皮疙瘩直冒。她強忍着不去細瞧地上那些不停攀爬的東西,扶着弟弟。
有蟲子不畏艱險一路地來到她手臂上。
燕玉微毛骨悚然,忙放開了扶着弟弟的手,用力甩着胳膊。又與寺中人怒道:“我弟弟在你們這兒病了,你們不管不問。他們不過拌嘴随便說幾句話而已,你們倒是叭叭的計較個沒完。你們到底是怎麼心存善念普度衆生的?就以這種斤斤計較的心态?”
戒謹院首座氣得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你——”
“罷了。”明證院首座擡手微一攔他,“我們先按照住持的意思,把屍體搬走再說。”
他手中有法杖,說話時法杖往地上猛地一頓。
咚的聲響,地上蟲子盡數被震碎。
與此同時外頭空地候着的小沙彌們一擁而上把屋子擠得水洩不通。
他們搶在前頭的人已經擡起了王生的屍體,後面的人見搭不上手,讓出了一條小路好讓這幾人把屍體擡出去。
就在小沙彌們行動一緻即将出門時,一聲“慢着”打斷了他們的行動。
文樞攔住衆人,與兩位首座道:“寺裡僧人的屍體,自然是要放在那間房裡的。可這王生是來此借宿的外鄉人,再與貴寺僧人屍首放置一處恐怕不妥當。倒不如屍體留在這兒,過幾日天氣好了我們離開的時候,順道把他屍體運送去他故裡,也好讓他安息。”
他說得合情合理。
僧人們一時間無法反駁。
約莫過了兩三分鐘,明證院首座才一字一句地說:“可之前死的那個書生屍體,剛才我們讓人搬走,你們并沒攔着。”
文樞笑道:“那不是我們和他不熟麼。我們隻知道他姓朱,旁的不曉得。王生卻和我們感情很好,今兒下午還一起去那間屋子拜祭過枉死的諸位大師。”
他們在商談時。
燕玉微在旁怔怔地看着王生屍體。
剛才她扶着弟弟,沒有過去細看。但白天去那放置屍體的屋子時,她曾仔細查驗過那些傷口,都帶着竹的碎末。
眼前的屍體傷口處顯然也是如此。
燕玉微想到這般種種,目光落在了李貨郎的圓竹扁擔上。一時間,所有的線索都聚集在了一起。
他的扁擔不似尋常那般由大粗竹子劈開所制成的扁扁形狀,而是整根不算太粗的竹子,圓圓插入貨擔上端。
這不合理。
扁擔之所以叫扁擔,是因扁扁的才會省力,才會不硌肩膀。這樣圓圓一根,再架上貨擔,一定會硌肩膀,又累又疼。
為什麼?誰會走街串巷用這樣難受的東西架在肩膀上?
答案顯而易見。
燕玉微忍不住輕聲和褚音說:“竹子。那是竹子。”
不愧是總宗門旗下弟子,觀察力自不必多講。褚音聞言扣住她手腕複又松開,輕輕搖頭低聲提醒:“且再等等。”
其實褚音早就注意到了那些竹。
隻是現在還不到恰當時機,暫時不能明說。不然驚動了司幻者,豈不打草驚蛇。
但,燕玉微好像已經忍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