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湯藥漆黑如墨,泛着暗沉的光澤,一眼看去,宛如一汪深不見底的幽潭。
熱氣袅袅升騰,一股濃烈的苦澀氣息也随之彌漫開來,肆意地鑽進鼻腔,刺激着人的嗅覺。
程萋萋微微蹙眉,輕聲嘟囔道:“這藥聞着真苦,一定很難喝。”
不過裴書謹卻并不在意,他平日裡為父親侍奉湯藥,已經習慣了這種味道。
隻見他伸手接過藥碗,淡然笑道:“良藥苦口,越是這樣,才越有效用。”
此時的他正端坐于床榻之上,盡管身子仍有些虛弱,但脊背卻依舊挺地筆直,一襲素色單衣略顯松散地挂在身上,更襯托出他修長挺拔的身形,宛如生于庭階的芝蘭玉樹。
幾縷青絲自鬓邊垂落,為他本就清秀的面容平添了幾分文人雅士所特有的俊逸風流之氣,與往日的沉穩持重相比,倒顯得随和了許多。
言罷,裴書謹端起藥碗,仰頭将其中的湯藥一飲而盡。
程萋萋靜靜守候在床邊,目光不經意間掠過他的腰際,而後驟然一頓,似是發現了什麼。
原來,她先前贈予裴書謹的那枚香囊,此刻正佩戴在他的腰間!
察覺到這點,程萋萋眸光微微閃動了一下,心頭湧起萬千思緒。
她知道自己的繡功并不算好,所以原本還有些擔心,不知道裴書謹會不會嫌棄她這份謝禮。
可讓她沒想到的是,裴書謹非但沒有嫌棄,反而還把它佩戴在了身上。
程萋萋凝視着那枚香囊,心底似有暖流緩緩淌過。
這便是心意被珍視的感覺嗎?她心中暗自思量着。
前世,她也曾為蔣譽做過不少香囊,荷包一類的小物件。
雖然蔣譽收到時也會露出欣喜之色,但事後卻從未随身佩戴過,想必也是覺得她的手藝不夠拿得出手吧?
如此鮮明的反差,讓程萋萋不禁感慨萬千。
同樣的事物,落在不同的人手裡,竟會有如此迥異的命運。
這般想來,前世的她的确是癡心錯付,沒有遇到真正珍惜她的良人。
說到“良人”,程萋萋不知怎的,忽然回想起前兩日,淺雲曾經問過她的話:
“那小姐以為,這位裴公子,可為小姐良配否?”
裴公子嗎……
想到這裡,程萋萋眸光流轉,再次落在了裴書謹身上。
眼前的少年,模樣隽秀,才學出衆,性子沉穩,待人謙和……
非要說有什麼不足之處,或許就隻有家世了。
可若他日後能高中進士,在京城謀個一官半職,那家世什麼的,或許也就沒那麼重要了……吧。
程萋萋漫無邊際地想着,沒有意識到裴書謹手中的藥碗已經見底。
察覺到少女投來的目光,裴書謹還以為自己臉上有什麼東西,眼底掠過一絲不自然的神色,擡眸問道:“程姑娘?”
聽到他的聲音,程萋萋這才從萬千思緒中回過神來。
“沒……沒什麼,剛剛不小心走神了!”
她慌裡慌張地解釋着,同時在心中暗罵了自己幾句。
她這是怎麼了,明明與裴書謹相識不過數日,怎麼就對他産生了這樣的念頭呢?
他隻是接受了她的謝禮,并不代表對她有什麼特别的意思,是她想得太多了。
這般想着,程萋萋迅速收斂心神,轉移話題道:“這裡好像也沒有蜜餞什麼的,裴公子不覺得苦嗎?”
幼時的她體弱多病,時常需要服用湯藥,可她卻嫌藥苦,死活都喝不下去。
每當這時,爹爹便會命人買來蜜餞,将她抱在懷裡,耐心地哄着她喝。
唯有這樣,她才能勉強咽下去幾口湯藥。
可剛剛她注意到,裴書謹在喝藥時,竟然沒有露出半分不适的表情,甚至就連眉頭都不曾皺一下。
她很難想象,在沒有蜜餞的情況下,他是如何忍受這份至苦滋味的。
裴書謹聞言一愣,随即淡淡笑道:“無妨,初嘗時苦,忍一忍就過去了。”
他深知,比起湯藥本身的苦,更可怕的是無藥可治的苦。
他的傷尚且有藥可治,比起後者,何嘗不是一種幸運呢?
可程萋萋卻不這麼想,心中依舊琢磨着如何能幫他減輕幾分苦楚。
忽然,她眼前一亮,似是想到了什麼,連忙解下了腰間的荷包。
翻找片刻後,她從中取出了一樣東西,笑着遞給裴書謹道:“對了,我這裡有幾塊桂花酥糖,味道很甜的,裴公子不妨嘗嘗?”
裴書謹受寵若驚,正欲婉言謝絕,可程萋萋卻沒有給他任何拒絕的機會,直接将包着酥糖的油紙塞到了他手中,“咱們既是同窗,有好東西自然要分享,裴公子就别客氣了!”
見程萋萋如此堅持,裴書謹也不再推辭,隻無奈地笑了笑,便從善如流地拿起一塊桂花酥放入口中。
桂花酥甜而不膩,入口即化,咀嚼間似有桂花香氣萦繞舌尖,甫一入口,瞬間便驅散了湯藥的苦澀。
裴書謹一邊品味着酥糖的味道,一邊在心中暗自感慨,他們二不愧是兄妹,這般熱忱赤誠的性情,簡直是如出一轍。
就在這時,門外忽然響起了一陣敲門聲,聽得屋内二人心頭俱是一緊。
“裴兄,你在裡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