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兒多難哄的皇太子殿下在埃尼阿克忍辱負重的勸說和一步步的退讓下，終于願意點點弧線漂亮的下巴，表示願意配合。

見這位自己請來的祖宗終于高擡貴手不折騰它了，埃尼阿克差點喜極而泣，連黑碳外殼上又滋出一條黑煙都顧不上了，兩條長長的機械手臂一甩又一彎，用盡全身力氣比了個耶。

天可憐見的，它剛能夠感知美妙的情緒變化，就被這跌宕起伏山呼海嘯的情緒波動折騰地不清。

埃尼阿克忍不住為自己掬一把辛酸淚。

樓璆似笑非笑看着它仿佛送走了瘟神誇張肢體語言，活像個快樂的二傻子，但心中不僅沒有因此而放下防備，反而多出幾分忌憚與警惕。

埃尼阿克學習的速度太快了。

從機械文明出事到如今不過短短幾天，它的言行舉止已經無限趨近于人。

這就是機械文明苦苦尋覓的進化方向?樓璆若有所思。

宇宙文明不計其數，前十序列高坐神壇手握至高權利，對低序列殺生予奪也無人敢置喙。弱肉強食，星際法則，自古如此。

隻是這一切并非無可撼動。從籍籍無名任欺壓淩.辱，到崛起成為占據星盟圓桌的龐然大物，蟲族帝國和聯邦就是最好的例子。

雖然近萬年也就出來這兩個，現在還宣稱是同源，但也撕開了一道裂口，向全星際宣告了進化與晉位的可能。

有先例在前，下面其他文明自然蠢蠢欲動，尤其高序列，都不是什麼省油的燈，真把他們當傻子的才是傻子。

埃尼阿克最初作為主腦誕生時，并沒有被賦予思考和思想，隻是由機械生命控制主導的徹頭徹尾的工具。

但在被無數資源與信息喂養後，它的成長逐漸偏離創造者最初的設想，從為機械生命服務的工具，到使他們堕怠的誘因，發展到與機械生命分庭抗禮，彼此制衡。

樓璆很早就聽賀遠風*分析高序列的局勢，機械生命和主腦博弈多年，彼此的關系已經處于臨界點。機械生命不願意讓一個被他們創造的工具騎在頭頂，主腦也在漫長的光陰中滋長了野心，不再滿足于主腦的身份，而想進一步成為機械文明真正的主宰。

提蒙文明的“入侵”無疑點燃了導火索。

埃尼阿克吞噬了提蒙人，機械生命被侵.占軀體而意識共存，都短暫擁有了感知情感的能力。但埃尼阿克的适應與學習速度比他們更快，在這場博弈中迅速占據上風。

之後便是主腦掌握權利，并按照吞噬後最強烈的情感，遠赴無數光年，偷渡進蟲族帝國。

情感……

樓璆虛握住手心，幻境的太陽自然也不是真實的存在，星體的光落在手心并沒有溫度，但隻靠想象，也能憑空感受那抹記憶中的溫度，油然而生光明帶來的喜悅。

人類曾在惶惑不安中尋覓來日之光明燦爛。

喜怒哀樂憎惡懼，貪癡嗔慢凝。

情感使人多思，顧慮，軟弱，但情感也使人圓滑，堅強，無畏。

情感使人卑劣，使人高尚。

機械的運算有了情感的轉圜，絕對的理性與生..澀的感性../交融，數據組成的概念得到升華，觸碰到不朽的靈魂。

在某種意義上，機械生命反向吞噬提蒙的險招确實給他們帶來了進化的曙光。

可沉浸在狂喜中的主腦已經全然将數據庫中的記載抛之腦後。

進化的曙光之前，是不見天日的黑暗。

進化法則的天平從不傾斜，想要的一切必須以慘痛的代價來換取，譬如至今無法消弭傷痕的蟲族與人類。

它們什麼都沒有經曆，隻憑借外物就試圖跳出桎梏就如同臨淵而行，抽離危橋便是粉身碎骨。

可惜他們還渾然未覺，被眼前的燭光迷了眼，顧不上在暗處滋長的黑煙。

樓璆手指曲起，随意敲擊着巨型機械體堅硬的外殼，金屬微弱的脆響如同古舊的喪鐘擺針，但隻有他聽得見。

機械文明高居序列十一，鋼鐵堡壘與數據洪流組成的世界堅不可摧，如此輕易被落後近百位的提蒙突破防禦，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甚至在平衡打破後偷渡帝國，必然是前十序列中的某些存在動手了。

畢竟帝國内部紛争雖多，但向來極度排外，機械文明又因為曾經趁火打劫試圖給帝國下星網限制令而被蟲族記仇記了幾百年，想偷渡絕非易事。

樓璆在出事前就已經在蜉蝣幻境裡，對外界情況無法知悉，但直到現在，他也沒有懷疑是防衛線出了問題。他曾經随黎未屑*去邊境待過一段時間，切身體會到能被編入邊防軍的蟲族除了綜合實力頂尖，對帝國更是絕對的忠誠。

更何況邊防軍有軍雄專門負責調理精神力，能侵入精神識海的意識體沒有可乘之機。

那麼，另幾個可能，每一個拿出來就都很值得人深思了。

其一，内部接應。蟲族不對外封閉，在帝國定居的異族不計其數，邊防軍再神通廣大也不可能嚴防死守到每一顆有空間轉換站的星球，而機械生命意識以數據形式存在，一台光腦就足夠裝百來個機械生命的意識過來了。

其二，也是樓璆最不願意看到的。

帝國高層中，有蟲族的精神識海裡，被埋下了控制的種子。

比如，遊野。

蜉蝣幻境是他精神識海的外顯，那麼在幻境開啟前占據每一處角落，伺機而動的黑霧……除了深埋于他的精神識海，不作他想。

隻是樓璆有些想不通，為何他們會選在此時投下遊野和埃尼阿克兩枚棋子?

是笃定沒有人能猜到黑霧是什麼所以肆無忌憚，又借埃尼阿克的數據庫暴..露蟲族和人類卑微的過去，作為……赫墨拉和尼普頓計劃被攪和的反擊?

總不至于認為将曆史大白于天下是對兩國的打擊吧？

那就好笑了，帝國和聯邦目前沒放出來是因為六千多年的曆史還沒整理完，現在還是一堆草稿，可不是避而不談。強大的民族從不避諱自己的過往，無論榮耀還是傷痛。榮耀使民族自信，傷痛使民族同仇敵忾。

龜縮在暗處不敢見光，連正面相抗的勇氣都沒有，隻敢做這些陰溝裡的勾當。

陰溝是會翻船的。

樓璆最後看了一眼天際，縮頭縮尾的黑霧似乎察覺到他的視線，悄無聲息散開，僞裝成淤痕融入碳灰，附着在埃尼阿克看不見的背面。

埃尼阿克還以為樓璆在看它，屏幕上立即轉出一個鞠躬表情包，看似畢恭畢敬，全是對于高序列主宰的臣服。

這次沒人願意為它說話了。畢竟，埃尼阿克從頭到尾可都沒有提起過一句，它願意将人質放走，或者不公布它所掌握的隐秘。

埃尼阿克的遊戲從未停止。

不過，玩家要遵循規則，偷渡客可就不需要了。

用作監控的水晶球中已經沒有了微生塵和空将星的身影。

而于此同時，地面之上，樓璆思緒翻轉的短短幾分鐘内，玩家已經從四面八方趕來，完成集合，尤其是蟲族帝國所屬，趁遊戲還未開始，看樓璆那叫一個目光灼灼，又怕惹他不高興，發現他低頭看過來又立刻裝作無事發生。

樓璆沒忍住勾起一個淺笑，雪膚紅唇，明眸善睐，絕色容光一瞬間蓋過身後的日輝，令人目眩神迷。

惦記着微生塵給他的任務，也不想他人等急，樓璆沒有猶豫地縱身一躍，純黑的襯衫在極速的下墜中被風鼓起，獵獵作響，鴉羽般的長發狂舞，像一輪肆意張揚的墨色月亮。

無數人凝神屏息。

蟲族帝國這位被嚴嚴實實藏了二十餘年窺不見一絲信息的小殿下，會是如極夜詭谲的鳳蝶，還是瑰麗夢幻的閃蝶?

離地面還有幾十米距離時，樓璆依舊沒有變化出蟲型，瞄準機械體的膝關節後調整角度，再借下墜的沖力屈膝反彈，平穩落地。

觀衆和現場的遊客大失所望。

樓璆聽到了後邊的歎氣，露出一個狡黠的笑意，手負在背後，不緊不慢地走進集合的隊伍。

在樓璆在最前排站定後，星點淺黃光芒憑空騰躍，與藍色數據流交織，頃刻間席卷一切，覆蓋原有的痕迹。

新的世界自他腳底開始重構。

【時間：星曆6790年。地點：無名星檢測處。A場重啟完畢。】

檢測儀器已經去了垃圾星，埃尼阿克粗暴掃描後草草分了個組後火燒屁股一樣飛速遁走，生怕被某個不講理的雄蟲揪下來當玩具。

埃尼阿克一離開，平地上刷新出新的NPC，第一個進入玩家視線的，是一個身形高大的成年男性。

古銅色的皮膚，露在外面的部分纏滿了布條，還在不斷滲出血迹，混合着塵土，隻有邊緣還能看出一點原本的白色，好像才下了戰場，身上的硝煙味都未散去，渾身充滿了悍然氣勢。再一看他手裡，還提着一遍布銅綠鏽斑的唐刀，幾滴不明深色液體順着刀鋒流下，彙聚在尖端。

“吧嗒。”液體滴落，濺起一圈塵土。

等人走近了，玩家視線上移，才看到來人的樣貌。臉如刀削般鋒利，臉頰和眼窩深深凹陷，生生破壞了那份俊美，但不難看出底子很好。眉心擰成了川字，褐色的眼睛冷冷打量着眼前的玩家，不像是引導NPC，倒像來尋仇的。

玩家心裡打了個哆嗦。不開玩笑，這位像是真的在戰場殺過幾十個來回的。

賀楊的目光也落在他們身上，不動聲色打量着。

百來号人，前面幾個細皮嫩肉的小白臉一看就是養尊處優慣了的，指腹沒什麼繭子，衣物幹淨整潔，臉和身上都有肉，眼神寫滿白癡。

這就是奧德裡奇新抓來的小雞崽子?

能扛得動一包培植土嗎？

至于後面……

賀楊沉下臉，氣息又變，幾乎是下意識擺出戒備的姿勢，同時擡手将前排最矮的幾個小雞崽子撈到了身後。

被撈之一的遊酽濃還沒反應過來，就在視線晃動後被一雙骨節分明的粗粝手掌推到身後，被一堵人牆結結實實擋住了。

發生了什麼？遊酽濃慌忙中抱緊了站在他身邊的一隻小雄蟲，捂住他的眼睛。

這是被當成蟲質了？不是種花嗎？怎麼上來就火拼? 遊酽濃無聲尖叫。

樓璆隻覺得一陣風從耳邊刮過，接着遊酽濃和其他幾個雄蟲就被抓走，被一條手臂擋在後面。

好快的速度！

樓璆吃了一驚，回過神來腦筋一轉，想明白對方為何會如此防備後，立刻擡手攔下試圖沖上前的其他蟲族。

蟲族被壓制原型，但本身的兇悍氣息不會随之消失。眼下近百名成年雌蟲，還是邀請函精心挑選的高級蟲族，其壓迫感不言而喻。

這種情況下眼前人還義無反顧将看似弱小的遊酽濃一行人護着，這份心性與膽量值得敬佩。

樓璆當即對他産生了幾分好感。

“我們也是被安排來做任務的，”樓璆率先開口，“你是負責人嗎？”

賀楊沒有立即信他，手臂依舊沒有放下，一開口聲音嘶啞，喉嚨仿佛被沙礫打磨過：“怎麼證明?”

奧德裡奇沒少在新送來的勞工裡混入一些非人生物，趁他們不被背後捅刀，他不得不妨。

至于身後這些……

氣息太弱，不足為懼，何況裡面還有不少幼崽，奧德裡奇背後的種族繁衍艱難，不會将珍貴的幼崽送進來受磋磨。

“因為我們來自未來。”在所有人震驚與不解的眼神中，樓璆直接向賀楊扔下一道炸雷。

樓璆直直地看着賀楊的眼睛：“這是被後世投放的一段曆史，作為，遊戲。”

“所以我們沒有惡意，信與不信，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