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枝并不知道的是,高林其實對她的痛苦心知肚明。那段不堪的記者經曆成為了某種讓他超越性别之分、去體察對方心緒的天啟,又或許因為他本身就是一個容易将他人的痛苦疊加到自己身上的人。從孩提起就對世界隐約有種不信任,不斷被虛無感侵襲着。
有時候他會想,如果瑞枝是那種能在青山的紀國屋購物就開心得不得了的女人該多好。她可以穿着帶跟的皮鞋、高級薄款開衫,興緻勃勃地推着嬰兒車徜徉在最高級的奶酪、生火腿、紅酒,還有一些根本不知道名字、也不清楚使用方法的香料和半成品之間,毫不在意價格地随意在購物車裡放精挑細選的蔬菜——如果隻是這麼簡單就能讓她快樂,他會絕不吝啬地支付賬單。
但瑞枝想知道的卻是——老實、順從又文靜的女性,明明那麼努力地去工作,卻率先成為了被企業和社會抛棄的犧牲品。用勤勞換取生存——為什麼這普普通通的願望,如今成了做人的全部代價。
高林無法回答,因為他也同樣是被狠狠抛下。狂飙的時代列車沒有等他們這些短暫離開的人,就這麼絕塵而去。屬于他的光彩謝幕得如此匆匆,他已經疲倦去探尋什麼是人生的意義。他離開了水面,不再去争做竭力綻放、引人注目的花,而是變成了水底黑黝的石卵,平靜地度過每一天。
那天和楠田陸道分别後,他沿着河岸漫步到蘆葦彎腰喝水的地方。遠處的煙囪冒出白煙,仿佛寫給天空的一封長信。他平靜地走過蕩漾着斜晖的岸邊,就像是之後的很多個平靜的黃昏或者夜晚,就像是這個寒冷的冬夜,在殺/死對方後仔細地處理好痕迹,将沾着血的手套脫下裝進包裡,穿過破敗不堪的街道,回到燈火通明的人間,為日花裡帶回一份甜美的冰激淩。
甯靜的黃昏不曾浸染他的時光,冰激淩的甜美也隻停留了短短一瞬,在他即将幹涸的人生之井中,會讓人感慨、欣慰、愉快、惆怅的一切都迅速地從缺口處消失了,隻留下澄澈的、薄薄的一層殘骸,讓飛鳥和天空倒映身影。這就是他與人間一切的互動,沒有意義,沒有悔恨,隻有存在。
高林都司沒有去思考自己究竟會以這樣的方式生活多久,而結束的時光也快得像是冬日的黃昏。
那是沒有任務平淡的一個夜晚,隻是到中目黑的“BIERREISE‘98’”去小小啜飲一杯啤酒,回來的路上被16歲的高中生用輪滑闆擊中了後腦,在猛烈地眩暈和疼痛後大概又被打了好幾次,但高林已經完全感受不到了。在一個小時後他被路過此處的巡查發現并緊急送往醫院,卻始終沒有蘇醒,兩天後就在昏迷中停止了呼吸。
犯人在襲/擊高林後從他錢包裡拿走了500日元,随後撥打了報/警電話。他供述稱,襲/擊并搶/劫不認識的人,且确實想殺/人,“厭煩每天的生活,就想殺/人入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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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起案件後來被渲染為“平成時代的教育失敗”典型之一,有關學生精/神/疾病的問題再一次甚嚣塵上。許多人留言批評這名高中生,“最近為判/死/刑而犯/罪的行為不斷增加,希望重/判,不論年齡性别!”“那片區域雖是住宅區,但幾乎沒有照明,走夜路必須小心!”“什麼樣的家長能養出這樣的孩子?”
但這都已經與高林都司完全無關了。作為少年犯罪案中的無辜受害者,人們為他哀悼,在他被襲擊的路口擺放了花束,他的死亡成為了一篇又一篇抨擊社會與教育的新聞素材——沒有人知道他雙手沾滿鮮血,在被襲擊的兩天前還在北新宿的一間荒屋中殺死了一個人,完美地完成了任務——很快,他就被人們忘記了。
在辦完喪事的第三天,瑞枝送走了高林的父母。已經到了六點,懵懂無慮的日花裡習慣地打開電視收看《櫻桃小丸子》,半個小時後她會繼續看《海螺小姐》,一直到七點鐘。這個時候瑞枝一般會做些簡單的餐食,有時候是炸雞排、拌卷心菜和黃油土豆,有時候是通心粉和蔬菜沙拉。但今晚她完全沒有心情去做什麼,甚至提不起力氣打電話叫外賣,就這麼坐在玄關處的木地闆上。
這間公寓并不算大,在玄關就可以聽見日花裡跟随劇情發出的快樂笑聲。頭頂上是明亮的日光燈,安裝的位置更偏向房屋裡側。因為平時很快就會離開玄關所以并不覺得,今天這麼背對着坐在地闆上,才發覺燈光從後方射來,人的身形巍峨得像是背着半邊天,在水泥地闆上投下影子,将玄關處的種種都模糊了。即便這麼一動不動去看,看到眼睛酸澀,也總是光線不足的樣子,燈光稀薄得像魚缸裡漂浮的微生物。
以前她總是讨厭聽見從玄關傳來的聲音——高林都司的歸來打破了她短暫安定的幻夢:由日花裡可愛的笑臉、有條不紊的家務與明亮整潔的房屋共同構建起來的無憂鄉。不需要再去思考未來,也不必回顧過去,隻需要看着現在,像是在夜裡亮起的燈光,心靈被充沛地喂飽。
但每當高林回到家中,她就會從這樣的幻夢中醒來:撕去溫柔明亮的一面,可愛的女兒日花裡是為了維持婚姻而努力生下來的;整潔舒适的公寓來自于高林父母的饋贈;整天為家務操持,是因為除此之外無處可去......她隻是強行栖息在這個家裡的外來者——這個念頭總是在腦海裡揮之不去,每當想起,相同的痛楚就會無數次穿過身體。就像是不斷把手指放入傷口摳出血肉一樣。
而這些痛苦從今以後将不複存在——高林死了,日花裡将完完全全變成隻為了“愛”而存在的女兒,她将在這間公寓裡将她撫養長大,存款能夠讓她們母女不必急迫地為日後打算......
可為什麼她依然會感到悲苦呢?
在視野朦胧的玄關處,瑞枝隻覺得有種濕乎乎的熾熱的東西在向心髒深處輕輕地滲透,仿佛在流血。血流得并不快,也不使她感到痙攣似地疼痛,它隻是緩緩地流着,輕輕地灑落下來,像每一滴淚珠都在擊打着她的心。
隔天,太陽照常升起。
瑞枝對着鏡子才發現眼睛腫得厲害,她草草化了妝,将日花裡送到幼稚園,這才回家開始整理昨晚沒來及清洗的餐盤。已經居住了好幾年的公寓逐漸堆滿了生活用品,日花裡出生後更是成倍激增。為了儲存而買回的櫃子擋住窗戶的一半,即便在白天也不得不打開日光燈。
因為年深日久,日光燈持續地發出輕微的、煩人的噪聲,和冰箱的聲音、洗碗機的聲音,從公寓旁邊經過的車聲一起,連接成一種漫長共鳴的微響,仿佛是一隻無形的蠶沙沙吃着白日的光景。瑞枝從白光充沛的夢裡被拽出來,才發覺自己就這麼站着出了好一會神。
今天有個約會——在葬禮上,自稱與高林同屬一個公司、名為“山内登”的男子将一筆不菲的撫恤金以支票的形式交給了她,并約好在今天來回收高林的筆記本電腦與工作文件。雖然當時還處于悲痛當中,但高林的父母與瑞枝都被支票上的金額震得暈暈乎乎,沒有多加考慮就答應了對方的請求。
瑞枝不太清楚高林究竟在什麼地方工作,隻知道大概在闆橋本町一帶,如果從環狀七号線經過,可以看到在環路和首都高速高架橋交錯的路口遠處,有一排現代化的高層大樓。
高林究竟在做着什麼樣的工作?瑞枝站在廚房恍恍惚惚地想。她隻記得在日花裡6個月的時候高林辭掉了原本的工作,跳槽到了現在的公司。那時他們已經不怎麼交流,她一心撲在照顧日花裡上,高林則出了一次長達四個月的差,直到日花裡已經搖搖晃晃開始走路才回來。
從那以後,出差仿佛就是家常便飯,不知不覺夫妻兩人分開成兩個卧室,連清潔衣服也會各自分開。這些事已經被後來的許多事埋沒,但今天它突然從腦海中浮現,還伸出許多細節——門鈴在這時響了。
出乎意料,來的人除了山内登外,還有另一名年輕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