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尾聲在無聊與蹉跎中迅速過去,秋季到來的時候,潮崎久世又飛到了意大利。
與普通人所認知的不同,意大利和亞洲打交道的時間比意大利制造業協會提出亞洲合作方案早了整整十年。斯堪狄格裡亞諾的□□利用自己的商業網絡将進口亞洲的高科技産品銷往歐洲,從數碼相機、攝影機到電鑽、砂輪機、氣錘、刨機和磨光機之類的電動産品,全被挂上博世、漢默和喜利得的品牌銷售。
除了高科技産品外還有服飾,斯堪狄格裡亞諾的□□把持了整條服飾生産鍊,漫步在紐約、都柏林、布魯塞爾、歐波多街頭的青年人,他們買走來自意大利的幾千萬條牛仔褲,美國零售商和購物中心的老闆争前恐後地和斯堪狄格裡亞諾的代表做生意——價格實惠的名牌高級定制服裝是門庭若市的最佳保證。
而這些服裝有的來自幫派旗下的巧手,有的來自名牌服飾運給中标的地下工廠,還有的直接從亞洲購買。每年會有将近一百六十萬噸來自遠東的貨物在那不勒斯港卸下,而還有一百萬噸會無聲無息地消失在港口集裝箱的海洋中。這些跨越全球的販銷網絡是斯堪狄格裡亞諾□□最大的資産,服飾、電子産品甚至毒/品乘着這些人造洋流在全世界通行。僅僅批發服裝這一項,斯堪狄格裡亞諾的□□家族每年的賬面營收就高達三億歐元。
常年與組織有着親密來往的努佛列塔家族這幾年逐漸風光不再,就在去年夏天的時候,家族的堂主經理比查洛在度假飯店被暗殺,穿着警用背心的殺手沒等他開門就對着房門開槍,子彈穿過門闆打穿了他的脾髒。他們踢開房門和屍體繼續對着房間掃射,确定沒有一個人能活下來。
這是努佛列塔家族衰敗序幕的開始,人人都感到風雨欲來,即便是隔着整片亞歐大陸的日本。在幾個月後,負責毒品集市的馬裡諾兄弟身中十四槍喪命;洛薩裡奧在電話局的櫃台後被打爛了腦袋;科西莫和布魯斯卡被融解得差不多的遺骸在兩個裝滿鹽酸的金屬桶裡被發現。最為糟糕的是八月份的時候,努佛列塔家族的魯羅傑被人發現死在一輛被焚毀的小轎車裡,對方用一種擁有金屬齒磨的小型手持機械切掉了他的頭,然後在嘴裡灌滿汽油,點火炸開了整張臉。
當時與他同行的兩人頭部中槍,有一具屍/體的牙齒斷裂了,顯然是殺手将槍管塞進了他的嘴裡,然後扣動了扳機。這具屍體生前叫做德傑納洛,代号“Grappa(格拉帕)”。
人們後來把這場持續近兩年、發生在那不勒斯的動亂叫做“内戰”,幾個月後,又用“越/戰”取代了它。一名年輕女孩給年輕毒/販發短信:“真高興你們獲勝了,恭喜。”獲勝指的是戰争的勝利,恭喜是慶幸選對陣營。
組織現在所做的事與那名年輕毒/販幾乎完全相同——在動亂中藏好自己的影子,選對陣營,搭上最後的勝利者。
魯羅傑的死亡就像是掉在炸藥堆裡的火柴,歐洲的毒品市場突然之間浮出水面,警方應接不暇,各大媒體的特派記者和攝影記者紛紛出現,麥克風和攝影機到處都是。他們把魯羅傑的死亡講了一遍又一遍,用錢收買毒蟲,聽他們口齒不清地說自己的故事。
潮崎久世已經不去思考格拉帕為什麼會坐上了那輛車,也許他想在更私密的地方談談交情,又或許他們正在進行新的協議——這場謀殺像是蛋糕刀削掉了覆滿奶油的側面,組織的一片剖面突然顯露于人前。盡管人們現在還隻是把格拉帕當做誤入戰場的倒黴蛋——經曆長久的戰争後,重心逐漸從幫派複仇變成資産搶奪,内戰雙方混沌不明,無辜的人一不小心就會惹禍上身,相似的容貌、碰巧遇見,甚至隻是走在某條特定的街道上,就會遭遇殺身之禍。但當魯羅傑的死亡被不斷提起、放大,總有一些細節會被那些從十幾年前開始追蹤組織的獵犬注意到。
組織絕對不會放棄那不勒斯,這條走私線上流轉着太多與性命攸關的東西——服飾、食材、可/卡/因、高科技産品以及用來建構武裝、炫耀力量的武器。僅潮崎久世所知道的,在去年三月,組織就向艾維利諾的□□購買了烏茲沖鋒槍、120枚380口徑的子彈、自動和半自動手槍。
在五周的時間裡,潮崎久世馬不停蹄地奔走,安撫成員、運送物資、銷毀證據,他從一輛車到另一輛車,引擎廢氣的味道滲進衣服,怎麼都清理不掉。
十一月四日,帕斯卡爾遭殺害;十一月二十四日,科西莫在電話館被殺;十二月十一日,謝立羅在騎着摩托車回家的路上被人開槍擊中臉部和胸部;二十日,四十五歲的帕拉迪尼胸口和頭部中了八槍;幾個小時後,一個十八歲的男孩在朱利亞諾馬拉多幫的地盤上中彈,他是個無辜的人,僅僅隻是想和女朋友在街頭聽聽音樂......報紙上每天都有新的死訊,幾千公裡外的讀者就像在看什麼充滿血性和死亡的連載故事,并嫌棄那不勒斯的貧民窟并不像菲蘭特筆下那麼動人。
十二月底,伴随幫派達成協議和掃黑行動過後,局勢忽然平靜下來,那不勒斯的經濟活動漸漸恢複到先前的步調。盧薩多(Luxardo)瑪瑞斯基諾櫻桃酒接替了格拉帕的位置,她個頭嬌小,鎮靜優雅,金色的短發總是梳理得整整齊齊,讓人想起那些徜徉在草原上的美麗母獅。
新年過後的第二周,潮崎久世回到了日本。在距離足夠近的時候,一陣冷風似的靈感突然掠過身體,永見未希受涼似地打了個寒顫。她并沒有中斷正在進行的電子課程,但在接下來卻不時恍惚。下午照例去靶場訓練,直到車輛駛出居住區,她才将這個消息向正在開車的諸伏景光吐露。
正駕駛着汽車的諸伏景光下意識看向後視鏡。永見未希在後座上側臉看向車窗外,長長的眼睫仿佛是夏季蓋在白鹭頭頂的蔭涼,藏起了主人的心事。這對年差十歲的異母兄妹,有時候的神态與表情相似得令人心驚。
他們在射擊場訓練了兩個小時。從三年前開始,永見未希的日常課程加入了射擊、體能和搏擊的訓練,尤其是射擊訓練的時長以及子彈的消耗,已經遠超日本警察的平均水平。她像一朵美麗的花,正努力長出尖刺來。
永見未希戴着耳機和護目鏡,她的手很穩,用的是一把□□23式,輕便、易攜帶、射速快,雖然有效射程不足50米,但對于防身自衛來說已經足夠。
諸伏景光很少抱怨,偶爾也隻是當做玩笑似地向朋友調侃。但從組織撤離并加入到這個隐秘的情報小組後,他已經不止一次想要歎息:究竟是什麼樣的自信能夠讓“那些老爺們”作出這樣輕浮的決定,将兄妹倆其中的一個随意抛進漆黑的深海,讓另一個離群索居培養成傳真機似的信息接收器。他們在希望什麼呢?事到臨頭的時候會變身成純潔少女戰士打敗反派的劇情嗎?轉念一想,或者這正是癡迷于《薔薇少女》這樣少女漫畫的老爺們所能作出的政治反應。首相繼承首相,内閣接續内閣,在一潭污水中不斷重演着醜陋的封建世襲制度。
訓練結束後他們在JR關内站附近的一家尼泊爾餐廳品嘗了店内特色salad,剝掉外殼的鮮蝦極其甜美,另外搭配切開的半溏心蛋和蔬菜沙拉,清爽地洗刷了咖喱帶來的濃郁口感。
永見未希雀躍地吃着蘸了沙拉醬的胡蘿蔔片,為了方便訓練而辮起來的頭發垂在肩上——不知什麼時候她剪短了頭發——諸伏景光現在才注意到。他撕下一塊馕蘸着咖喱吃,還想着幾個小時前知道的消息——潮崎久世回到了東京。
潮崎久世去意大利的事他們早就知道,公安曾考慮與那不勒斯的反黑小組合作,但跨國的經濟犯罪難以摸透,即便抓住了某一處的主事人依然無法從他吐露的實情中追蹤到金錢的流向。隻有進入這條非法利潤榨取鍊條的起點,從那些殺人、威脅的罪行出發,才能抓住他們的罪孽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