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周竭誠此生,但求生而為生民立命,死而為死魂盡忠!不愧于天,不怍于地!卻未曾料到此生終是了了。”
望京城一向防守嚴密、固若金湯。
而如今已經堆積了許多亡魂與亡器,城下一片狼藉,城内之人逃竄不及。
周竭誠一介文臣,面對國難除了死谏别無他法,而帝王無心,群臣無首,自己的滿腔抱負被反複踐踏。
如今國破家亡的命運近在咫尺,苦心經營的一切都化為烏有。
他眼角噙淚,長笑一聲,不做一絲猶豫在城樓自刎。
一身白衣輕飄飄落于城下兵馬之間,血色盡染,城下敵軍也不免唏噓一片。
“夫子!”謝景文從軟榻上直起身子,掙紮坐起。
“小姐?來人,熏上小姐慣用的安甯香。”翠林憂心忡忡地攙扶着謝景文。
離了上京,謝府上下尤其小姐身邊除了自己,竟也沒個得心應手的。
如今才剛過醜時,那些個丫鬟婆子們竟都睡着去了,連個守夜的也不曾留下,簡直不成體統。
“小姐可是又被那個夢魇住了?”
謝景文回頭望了望枕上被淚水浸濕的一塊,微唇輕啟:“無礙,不必興師動衆的,讓丫頭們都去睡吧。”
“咳咳,最近總是半夜醒來,也沒心思接着睡了。翠林,去把爹爹剛送來的那批書卷拿來吧。”
“夜還深着,小姐燭光下讀書小心傷了眼睛。”
雖然嘴上喋喋不休,翠林的腳步卻沒停,吩咐着小姐門前值夜的丫頭取書卷,自己則多點亮了幾盞燭火。
伴着窗外的蟬聲蛙鳴,内室搖曳的燭火倒映在窗紙上。謝景文披着外衣端坐在桌前。
望京城破、新朝當立,這已經是謝家遷至會稽第六個年頭了。
這些年她牢記父親的告誡,收斂鋒芒,對上京城裡的故人敬而遠之,平日裡便全憑這些父親托人送來的書卷聊以消遣。
但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前些天剛讀到張載的“橫渠四句”,今日便夢到周夫子口口聲聲念着這幾句自刎墜樓,在夢中竟一句話也沒和他說上,想來這樣的句子從此不可再讀了。
謝景文趁着夜色又讀了昨日餘下的半本《塵世筆談》,這本書寫得有些意思,從廟堂高宇寫到凡世塵俗,倒是沒有筆者不知道的秘聞趣事,就是不知道這字裡行間有幾分真假。想到這裡,她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哈欠,瑟縮了幾分。
“小姐,這幾月來您都不曾出去走動走動,老爺雖說讓您少出門,可也不至如此呀!”
翠林是家裡的“老人”了,年紀雖不大,卻是家生子,遠在上京謝家老宅裡管事的崔媽媽更是她的親娘,所以跟小姐主子們說起話來也少有顧忌。
“李家陳家的幾位小姐早就邀約小姐幾回了,奴婢次次都回絕,這次奴婢可沒這個臉了。”
她微微扶額,翠林每次逼自己出門的借口兜兜轉轉都是那幾個。
“她們的那些小心思你還不明白嗎?”謝景文揉了揉太陽穴,疲憊地說:“與其跟她們虛以委蛇,我倒甯願在這方寸之地呆着。”
翠林看她口頭有所松動,眉上一喜:“隻是賞花,想來她們至多就是做些口頭功夫,磨磨小姐您的耳朵罷了。”看着謝景文沉默不語,翠林接着說:“那奴婢可就自作主張,應下了?”
隻是磨磨耳朵嗎?耐不過翠林的堅持,謝景文隻好點頭答應。
謝府東側蓮花池旁有一大片竹林,這還是當初謝家家主謝覽上任時,州府官吏見謝府空曠,特命人建造的,如今倒成了丫鬟婢子們的乘涼勝地。
第二天晨時,屋内稍顯悶熱,院子裡卻涼風習習,謝府向來節儉,就連家中撐場面的丫鬟奴隸都是聖上着當地官吏精心揀選送進來的,更别說吃穿用度、夏日用冰了,都是能省就省。
竹林映照下,清晨的陽光忽明忽暗地揮灑在桌案上,翠林示意府上的丫頭們拿扇子遮掩。
“今日日頭正好,倒是沒前兩天暑氣那麼重了。”
翠林一早便拽起前晚通宵讀書,今晨毫無朝氣的謝景文梳妝打扮,她家小姐總是像個布娃娃一樣任人擺弄,也沒見過對讀書以外的其他事上過心。
“小姐,如此可好?”
翠林熟悉地替她家小姐穿上白色窄袖襦裙,鑲上帶珠翠的花钿和簪子,又戴上遮陽的面衣,攙扶着她到轎裡一路颠簸地去赴兩個并不熟識的女子的約。
因相約在郊東,又是跟幾個世家小姐賞花,不便興師動衆,翠林就差了幾個貼身的侍候。
一路上,謝景文又不知夢了幾回周公,卻始終沒夢到周竭誠。
“嘶!”車轎不知為何急停了下來。
“發生了何事?怎麼莽莽撞撞的,沖撞了小姐拿你們是問!”還不等景文反應過來,翠林就先一步殺了出去。
看到來人,翠林連忙行禮:“奴婢見過安小伯爺!”
聽到翠林口中的“安小伯爺”,謝景文眯起眼睛,這人不是應該在京城裡作威作福嗎,怎麼如今跑到這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