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衣劍上淬了毒,不過陳廷宴自小藥罐中長大,尋常劇毒難以侵身。可也不知為何今日難敵毒性,一時間耳邊的呼喚聲都盈盈繞繞,飄渺了許多。
在迷夢中,他好像重又看到了夢中少女悲天憫人的眸子……
世人皆說入了鳳栖閣若能拜在大宗師門下,便有了栖身之所,無懼無慮,有家可依。
他信了,那年寒山峻嶺,他拖着滿身的傷一路跑到鳳栖閣門前,一步一叩首隻求一個入閣機會。閣中有灑掃弟子實在看不下去,便告訴他鳳栖閣三大宗師不收無緣之人,就算他跪死在門前也無濟于事,若是想要覓得一線機會不妨去參加鳳栖閣十年一回的閣試。
隻是那時他并不知曉來參加閣試的孩童都是非富即貴的人家出身,自小習武、文采斐然,熏的是檀木香,飲的是金銀露,讀的是聖賢書。
與之相較,他不過是以卵擊石、不自量力。
比試場上,他赤手空拳,台下笑作一片。
“哪裡來的乞丐竟也敢肖想與我們同伍!”
“連把佩劍都沒有,他拿什麼跟伯爵府家的小公子比!”
就連對手都不願勝之不武,淡淡地說,“你下去吧,我不跟水平不相當的人比武,免得旁人說我欺負弱小。”
可越是這樣,他反而偏不認命,守在原處執拗要戰。
那時有個小姑娘站了出來,約莫着小他幾歲,穿得雪團子一般,容貌打扮很是矜貴,笑起來時嘴角的笑意牽扯出兩個好看的梨渦,隻是那雙漂亮的眼睛中卻偏偏帶着幾分漫不經心的淡漠。
她讓身邊的婢子從馬車中随便拿了一把寶劍,遞給他時解釋道:“這把劍叫順心,願你能得償所願。”
他看着手中的長劍,劍身如霜月般皎潔,劍柄還嵌着一塊寶玉,色澤溫潤。下意識地拉住她道謝,卻隻得了一句“順手而已,不用記挂”,說完,她就轉身向對面走去,在意氣風發的小伯爺身邊站定,兩人對視一笑的模樣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還是敗了。倒地之時,他看到衆人的眉眼,這些人眼神中或擔憂或恥笑。卻隻有一雙眼睛像是天降神女悲天憫人地瞧着他,好像她在意的不是自己一人的生死,而是看穿了他可笑不堪的過去而悲憫。
從那刻起,縱使神佛總是不記得眷顧他,他卻開始信仰神佛。
夢中少女的眸子逐漸與現實重疊。陳廷宴睜開眼便看見謝景文坐在桌案旁的圓凳上,像是睡着了用手撐着額頭,臉上還有掌心留下的紅印子。
他坐起身來,将自己身旁的薄被蓋在了她身上。就在這時,窗外突然傳來煙火入空炸裂的聲響,将圓凳上坐着的女子驚醒了。
“盛夏酷暑,禦史大人倒是體貼,專為我蓋上薄被。”他知道這是反諷,卻也隻是笑着不說話。
謝景文轉頭看向将她驚醒的罪魁禍首,窗外璀璨奪目的煙花。
可能是見識了監牢中的死屍,也可能是剛睡醒的緣故,她回憶起了往事,有些傷感:“我原先以為,見識了戰亂中的火光,南陳前朝幸存下來的子民不再喜歡煙火。卻不成想,不過幾年的光景,大家都好似心照不宣地忘記了亡國,忘記了戰亂,忘記了那天的攻城之火…”
“我想,并非是人們忘記了。隻不過他們也是凡人而非聖人,隻活這一世,珍惜眼前事、眼前人是再尋常不過的了。”
他深深地看着窗外的顔色,若有所思地說:“而王臣将相見過前朝盛世,受過浩蕩皇恩,這新朝的焰火燒到故國宮廷上時才會為之心痛,心甘情願、死心塌地與朝廷共進退,與皇室同生死,直到日子平穩下來心中仍有複國之心……”
又一束焰火在天上綻開,點燃了兩人之間的空氣。
謝景文逆光望去,他的眼、眉、鼻漸漸清晰,直到最後一聲煙火聲消磨殆盡,他的臉又藏匿在黑暗之中,那一刻她好像明白了為何大家都說禦史大人是世間難得一見的容貌。
“嘶……”
陳廷宴像是牽扯了傷口,忽而一手撐在桌上。
“怎麼了,可是傷口裂開了?”謝景文對着門外守着的侍女說道,“翠林,将金瘡藥拿來。”
過了一會兒,翠林拿來一個玉制藥罐,罐身上刻有金鳳龍身倒不像是尋常藥物的裝飾。陳廷宴看着藥罐罐身上刻印着的安家字号,便明白這藥是誰給的,不由失魂一笑。
冰涼的藥膏塗抹在溫熱的胸口,陳廷宴不由顫了顫。
“謝家娘子這上藥的手法未免太熟練了些,倒是一點兒也不避諱男女有别……”本想說些感謝的話,可想到她定然曾這樣給安小伯爺上過藥,話到嘴邊就變了味兒。
謝景文塗抹藥膏的手頓了頓,轉而用指腹輕輕将他胸前的膏藥暈開,“小時候便在軍營中見慣了,不過是些皮肉,是男是女又有何不同?況且,這房中也隻有你我二人,隻要大人不将此事說出去敗壞臣女的名聲,自然無傷大雅。”
他垂下眼蓋住眸中的醋意,嘴角升起一抹淺淡的笑意,他說不過她。給他上藥時,她露出了半截腕臂,白白淨淨的,想來這幾年她在會稽過得很好。相比之下,自己身上的傷定是青紫交疊、可怖至極,不過上次鏡湖遊船時她借着看手相的由頭已經見識過一次,這次倒沒流露出驚異的神情。
“好了。”謝景文擰上罐口,将藥罐收了起來。
陳廷宴将外衣攏了攏,遮住了她口中男女一樣的皮肉。
她忽而開口問道:“剛才那些黑衣人是曹丞之的同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