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沉鸾沒有再說話,黑眸裡藏着閃閃淚光,隻是他崩着一張臉,讓人看不出情緒。
周雪生回到書房,提筆展開一副畫卷,她慢慢的勾勒出一個男子的模樣,黑發如瀑,鳳目微挑,着一身青衣,如松如竹,五官俊朗且帶着疏離貴氣,自生矜貴。
男子身邊又站着另一男子,那男子俊美異常又天真懵懂的模樣,雖然長着一張人畜無害的乖巧臉蛋,但一襲白衣風度翩翩。
“看!雪兒畫了我诶!”月青玄興奮道。
蕭沉鸾不語,隻盯着周雪生的畫卷。
大約半個時辰後,兩男一女泛輕舟的模樣躍于畫卷之上。
周雪生将畫晾幹,而後自己再小心翼翼的裝裱好,挂在房中,仿佛有了這些畫,她就不再孤單了。
寒來暑往,房中的畫越來越多,小屋四面牆挂滿了,屏風上也不落。隻是月青玄和蕭沉鸾的模樣卻越來越模糊,畫後面的一張時需得去看前面的舊畫。
而後來,舊畫也越來越模糊了,她看不清上面的細節,直到某日,不知今夕是何年的周雪生起身時被地上的闆凳絆了一腳,她看向模模糊糊的前方才意識到,自己眼睛已經不行了。
周雪生并沒當做回事,她依舊每日行醫采藥,神醫的名号遠播,因着這個頭銜,平日倒不怕缺衣少食。她對名利無所指望,每每有人出不起藥費,她就會收幾張作畫的宣紙為抵。
後來,她還養了一隻大黃狗,隻是這大黃狗命薄,才活了十歲出頭便在一次随她采藥途中為救她而死了。
大黃狗死後,雪生哭了整整三天三夜,竟比當初蕭沉鸾死時落的眼淚更多,或是因為其中摻雜了太多對生離死别的控訴。
之後,雪生眼睛便更不好了,就連行醫救人也總會出些差錯。好在多年行醫,村民敬畏,護着她一個孤寡婦人,幫忙買買菜做做飯,時常走動走動。
但很快靈山一場暴雨後,山下的村莊被沖毀,離開了不少人,來她這裡走動的人少了許多。雪生一直覺得自己的命格凄慘,傷己也害人,此事之後更不敢與人接觸,便獨自活在靈山上。
她一個眼盲的婦人,憑着對模糊的世界的感知,每日就是種菜、豢養牲畜、打水燒火,許久才下山一趟買點往年的舊糧用來果腹,實在覺得寂寥得很了,她便想想蕭沉鸾,想想月青玄,想想陶清妍,想想父母。
當光靠對往事的追憶不足以熬過漫漫長夜時,她也會釀一些酒,吃飽喝足後昏睡上整整幾日。
再後來,時間對雪生來說仿若虛無,她像行屍走肉一般,活着便隻剩下對當初蕭沉鸾說的那一句還會回來看她的指望。
又一日,周雪生采到了可以治眼睛的明目草,這草稀有,通常一整座山至多稀稀疏疏地長上幾棵,而周雪生卻幸運地遇到了一大片,她用手撫摸着這些草又放在鼻尖處嗅嗅,确認是自己想要的,于是把這些草帶回去。
她突然就有了目标,她要把眼睛治好,隻為日後能看上蕭沉鸾一眼。
她開始每日熬煮明目草,甚至放棄那些求她治病的達官貴人送來的命貴茶葉,隻将明目草當成水喝。
如此喝了一陣子,她的眼睛意外好了很多,她摸到鏡前,看着鏡中滿臉皺紋,頭發花白的自己,才恍然意識到——時間已經過去很久了。
她對鏡打理了頭發,開始自言自語,因太久沒說話,她的語速實在緩慢:“月哥哥很久沒來了,他也老了嗎?不,他是不會老的,他現在在皇城一定很威風。”
周雪生怔怔看着鏡子,她已經很老了,從前她怕麻煩月青玄所以不叫月青玄多來,她又怕蕭沉鸾回來找不到她,所以即便月青玄要給她置辦一處好宅子她也擺手拒絕。如今,她卻想,能見到親人的時候又有幾面呢?她有些想見見月青玄了。
她走到屋中隔出來的一小間書房中,從裡面拿出泛黃的宣紙,在其上寫了封信。
她眼睛不大好,寫信的時候整個人幾乎趴在桌上,眼睛甚至與鼻尖齊平,所以直至她寫完所有字,月青玄才在她身側窺得信中全部内容。
信是寫給月青玄的,信的大意是她盼着月青玄能來看她一眼,她有些事要與他交代。
寫完信,周雪生走進房中,從床底下拖出一個紅木箱子,她打開那箱子,裡面不外乎是一些金銀細軟,還有些曾經互相贈與的物什。她看了看,又将紅木箱子合上放了回去。
月青玄鼻頭發酸,忍不住仰面含淚。
卻聽蕭沉鸾啞聲問道:“你說她又是寫信,又是拿箱子做什麼。”
月青玄喉嚨滾動了一下,垂淚泣道:“算起來我們陪了她也有三十多年了吧。”
答非所問,卻也是答案。
從前月青玄隻覺得人類壽命不過幾十載,彈指一揮間,如果真是曆劫,罷了便算徹徹底底,重來一世。如今見愛人終老,他才明白過來周雪生曾經在陶清妍重傷時說過的那番話。
重來一世,周雪生也不再是周雪生了。
月青玄看向蕭沉鸾,蕭沉鸾似看出他的想法,駁道:“幾十年的寂寥她都一人走過來了,你若現身便是功虧一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