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佳顔是真心道歉的,她雖然經常在拍攝工作中無端端撒潑耍脾氣,但皆因從前那些人都是哥哥找來陪她消遣的,沒有人在乎照片拍得好不好,都隻想着把她應付完了拉倒,都以為瞎子好糊弄,其實她什麼都知道。
哥哥沒有用老産線上那些批量投放的大衆款服裝給她拍着過家家玩兒,而是拿自己最心愛的越miss來哄她。
她一直都抱着一種報複的心理在揮霍哥哥的心血,媽媽從前也勸她不要太任性,可她沒有聽進去過。因為痛苦時時刻刻都在消磨着她的理性和意志,她無暇顧及他人痛不痛快,她隻要自己痛快。
其實從來也沒有痛快過。
直到那天谌過用紙團打了她一頓後,跟她說“熊孩子作鬧也要有個限度,以後進了社會沒人會像家人那樣慣着你”,她突然間就把這話聽進去了。
直到那一刻,她才放下胡鬧的性子,終于不甘不願地接受了媽媽已經永遠離開她的事實。
社會是什麼?對她這樣的人來說,是一個巨大的無邊黑洞,她不敢踏進一步。
除了哥哥,她已經沒有家人了,那個家也不太能算個家了,她就像溺水的人抱緊圓木一樣,想把無意闖進她生活裡的谌過抓在身邊。
她不知道谌過長什麼樣子,但喜歡她的聲音,喜歡她的氣味,喜歡她寸步不離地拉着自己的手,感覺這樣跟着她去哪裡都可以。
關佳顔不肯承認自己在過去幾天的某一個瞬間收獲了一點點的成長和理性,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像從前那樣不通人性,所以她很真心地跟米蕊道了個歉,因為她真得很差勁。
口幹舌燥的米蕊無奈地攤了攤手。
谌過布置好燈光後靠在道具長條凳上默默地盯着關佳顔看了許久,腦子裡百轉千回地想了許多,搜腸刮肚地回憶起從前看過的一些心理學理論,可琢磨半天後也沒組織好語言。
她大約懂關佳顔的心态,但找不到合适的措辭去說。
關佳顔也許不是心思保守不願意袒露肢體,她應該是不想暴露自己缺乏安全感的模樣。
人若是眼睛看不到,其他感官會因為功能代償而格外敏銳,在這樣的情況下袒露身體并非無知無覺,反而會引起更敏感的、更深刻的、更尖銳的缺失安全感的茫然。
她看不到自己是什麼樣子,會亂七八糟地揣摩一些負面的東西,自己表現得怎麼樣,會是搔首弄姿的嗎?會是低俗色情的嗎?會是東施效颦的嗎?
她也許會惴惴不安地猜想别人怎麼看她,别人會不會嘲諷她一個瞎子不知羞恥?會不會說她都瞎了還不安分?也許還會暗戳戳地意淫她。
谌過想到這些,一時間心緒複雜,關佳顔才21歲,不是小孩兒是什麼?她是視力障礙,不是智力障礙,愛撒潑愛作鬧,恰恰是因為她情感豐富但不知如何表露。
谌過上前拍了拍米蕊的肩:“我試試看。”
米蕊點點頭,知趣地先到影棚外頭去了。
關佳顔靠在木材厚重的長條凳上,仔細分辨着聲音傳來的方向,然後準确地把臉扭過來對着谌過,有點忐忑地問:“蕊姐生氣了嗎?”
“沒有。”谌過上下打量着關佳顔,在腦海裡想着怎麼給她穿搭,“說實話,我有點意外。我以為你對米蕊頂多就像對我的同事一樣保持基本禮貌就行了,沒想到你還會顧忌她的情緒。”
關佳顔很平靜地回答道:“我腦子又沒問題,隻是對你區别對待而已。”
這理直氣壯的勁兒,放心了,沒被奪舍,還是那個味兒。
谌過忍不住笑出聲音來,不由分說地上前脫了關佳顔的夾克,用一種不容商量的口吻問道:“你要是堅持不下去讓米蕊擺弄你,那她在邊上指導,我來,行不行?”
關佳顔不吭聲,憋了一會兒才小聲說:“我不想讓她指畫來指畫去的,我又看不到,感覺自己像被扒光了衣服然後一套一套試穿裝扮的芭比娃娃,覺得自己都不像個人。”
谌過摁住突突直跳的太陽穴,伸手捏了捏關佳顔的臉頰:“寶貝兒,模特就是這樣的工作呀。你說米蕊指畫來指畫去的,對人家很不尊重。”
關佳顔又不吭聲了,她何嘗不知自己根本就做不好這份工作?隻是哥哥努力哄她,她也偶爾想認真一下回報他的,隻可惜事與願違。
谌過盯着關佳顔扣到頂的襯衣扣子,捏着布料仔細感受了下:“佳顔,這個襯衫款式的最大賣點就是随性,你這種穿法确實不怎麼搭。”
誰知關佳顔這回沒頂嘴,大大方方地張開雙臂:“那你看着解幾個扣。”
谌過頗有幾分無奈,一邊多解幾枚扣子露出鎖骨,一邊将掖進褲腰裡的下擺給揪出來,讓關佳顔手插褲兜裡,然後把單邊衣擺卡到手腕内側。
“剛才米蕊讓你解扣子,你怎麼就不讓?”
說這話的時候,谌過正低着頭給關佳顔挽袖子,兩個人靠得實在是太近了,關佳顔聞着谌過身上淡淡的清甜香氣,覺得心跳似乎悄悄地快了,但她還是故作鎮定道:“别人不行,但你可以。”
說完又補幾個字:“我信你。”
谌過挽好袖子擡起頭,正對上那雙澄澈無波的雙眸,心髒好像驟然空了那麼一瞬,隻好默默地念了一句老天不公,為何這麼漂亮的眼睛卻讓她失明?
“那我讓米蕊看一眼,行嗎?”
“……可以。”
米蕊今天這錢掙得真是太容易了,簡直就是帶薪專職玩兒手機,谌過叫她進去看一眼,她就真看了一眼。
谌過早先特意學過妝造,而且她的水平早就可以出師,隻是這個人志不在此。米蕊跟她的審美趨向高度契合,很看得上她的造型效果,這回徹底放心去開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