姁妤腦子裡響起方才在佛寺閣樓裡,她聽到的叫聲。
綿軟,細長,一聲連着一聲,像是嵌着絲,黏着線。
唰地,紅暈一路從脖頸竄上臉頰,耳垂仿佛要滲血一般。
偷歡的是榮淑慧,姁妤也跟着像是做賊。她心虛地擡眼,瞄一眼榮淑慧。
榮淑慧正閉着眼睛,無精打采地靠坐着。
姁妤垂下眼簾。臉沒有那麼燒了。
她想把印記擦掉。
手指一個用力。
榮淑慧嘤咛一聲。
“嗯……”
叫聲。
更清晰的叫聲,沒有木闆隔阻的叫聲。
姁妤的臉又燒起來,她慌亂地将胸口這一片胡亂地擦一擦,轉去擦别處。
戌正。
夜色降臨,月明星稀。
耳畔蟲鳴陣陣。
花香隐隐地飄過來,混着晚春夜晚的寒氣。
涼茶澆滅了心窩的燎火,冷風刮過,姁妤打了一個哆嗦。她攏一攏褶衣,加快腳步地走着。
從瑤台橋跨過曲水榭,在水連天廊上徑直往南走,穿過繡香亭,再走一盞茶的時間,終于到了地方。
姁妤輕輕叩響文翰閣的正門。
吱啦。
門開了。
是一個眼生的年輕男子來開門。
姁妤借着月光,快速打量了一番年輕男子。
相貌俊朗,身姿高大。隻不過頗為瘦削,面容也偏向蒼白。整個人透着一股清貧。
姁妤将目光收回來。
松雲居是蕭亭塵招待有些私交的友人的地方,比外院親近,又隔着女眷。賞賞花作作詩喝喝酒,附庸風雅而已。
提起蕭亭塵,姁妤便是滿腹怨氣。既是因為榮淑慧是被迫嫁給蕭亭塵,也是因為蕭亭塵此人是當仁不讓的酒囊飯袋。
蕭亭塵的狐朋狗友跟蕭亭塵一樣,好不到哪裡去,都是整日遊手好閑無所事事走雞鬥狗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弟。
隻是因為他是皇後的表外甥,文武皆不成依舊有了從五品上的爵位。奢靡成風,極講究富貴排場。銀子流水一樣地往外花,與榮淑惠結親後,有了榮家供奉,更是揮霍無度。
能出現在松雲居的男人,約莫是蕭亭塵衆多門客中的一位。不知姓名,無足輕重。認得幾個字,讀過幾年書。靠着給山長趙客打下手,勉強度日。
蕭亭塵充門面養門客的錢,一大部分是從榮家薅來的,姁妤瞧不上靠着讨老婆撐排場的蕭亭塵,連帶着看給她開門的年輕男子都不順眼。
思及此,姁妤斜睨了年輕男子一眼,傲氣地轉過頭,扭着腰走進内堂。
年輕男子沉默地跟在她後面。
嗒,嗒,嗒。
腳步聲。
布鞋踩在地闆上的聲音。
姁妤讨厭蕭亭塵的人,故意不好好走路。走得路線彎彎曲曲,步履忽快忽慢。
身後的人一直保持固定距離地跟着她。
内堂靜谧,姁妤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
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等待長胡子老頭老學究趙客給她念經。
年輕男子站在門口,一動不動。
長胡子老頭來了。
他一來,就是老一套,又開始從《禮記》講起。
“……《曲禮》曰: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辭,安民哉……”
姁妤甚是不耐煩:“老頭,怎麼又講這個?”
趙客一把年紀,賠着笑臉,不敢把話說重:“姁妤姑娘,戒驕戒躁……”
姁妤是騎都尉夫人榮淑慧的貼身陪嫁,從小一起長大。聽聞校尉夫人出閣前,大小事宜是由姁妤這個副小姐打理的。向内掌管家院,向外查收鋪子。
此女子,是難得的美人。蛾眉螓首,豔麗奪目。即使跟大夫人這樣的雍容華貴端莊高雅的貴婦站一起,也能占幾分顔色。
隻是性子忒潑辣。惹了她便罵人,急了更是下手打,吃不得一點虧。不僅如此,嘴巴也尤為刻薄,手段甚是雷霆。
軒庭園裡的人,趙客不清楚女眷,但是男人們,從賬房管家到小厮馬夫乃至于校尉大人的門客,都要賠着笑臉緩着語氣跟姁妤說話。
豔麗是十足的豔麗,能力是一頂一的強,厲害也是一頂一的厲害。
也就是因為太過厲害,所以小姑娘成天張牙舞爪,做事嚣張跋扈。
前幾日,貌似是因為一些小事,帶着人把蕭亭塵二夫人徐眉睫的乳娘摁在地上打了一頓。據說,打完人還不過瘾,她趁着小姐少爺們都在學堂念書,錦繡堂沒有主子鎮場,氣焰嚣張地堵在錦繡堂的漣門口,沖着二夫人的绮霞閣,指桑罵槐地罵了足有一炷香時間。
雖說姁妤是夫人的陪房,跟徐眉睫的地位無甚區别。但是姁妤并未收房,而徐眉睫是貨真價實的半個主子。于是,蕭亭塵突破榮淑慧的阻撓,硬是找了趙客來教姁妤的規矩。
蕭亭塵也知道姁妤厲害,把燙手山芋丢給趙客,撂下一句:“小蹄子反了天了,你好好教一教她,讓她知道主子是誰”
便消失了。
話是如此說。
蕭亭塵靠着榮家的銀子喘活,榮淑慧擺明在縱容姁妤。姁妤手裡又捏着軒庭園大半的治家權,哪個真的敢刁難她。
姁妤每日吊兒郎當地來學規矩,走個過場給徐眉睫一個交代。心情好的時候跟着念兩句,心情差的日子嗆趙客。趙客隻當是寄人籬下讨生活不易。
趙客也學會了轉移包袱。他把站立在牆角的年輕男子往前一推,說:“姁妤姑娘,這是新來的講郎”
他用胳膊肘搗一下年輕男子,“悶葫蘆,還不快給姁妤姑娘請安”
姁妤斜年輕男子一眼,撇撇嘴,問:“你叫什麼啊?”
悶葫蘆問一句答一句:“在下齊懷霜,字道卿”
姁妤嗤笑一聲:“文绉绉的”
她用指甲撥一撥茶盞中漂浮的茶葉。鳳仙花染紅的指甲,在燭火下,泛着瑩瑩點點的光。
姁妤看看老氣橫秋滿面愁容的趙客,再看看死闆着一張臉的齊懷霜,起了戲谑的心思。
姁妤逗弄道:“既然來了講郎,山長你今日便歇一歇吧”,她笑盈盈地看向齊懷霜,“小道卿,你來講”
趙客一聽自己可以不用受姑奶奶的氣,顧不得同情被人戲耍的齊懷霜,唰地背起書匣,腳底生風地逃了。
咔嗒。
文翰閣的外門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