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尚澤世趁田小桃低着頭沒注意,對尤意情眨了一下右眼。知道是演戲之後,尤意情懸着的心終于放下,便馬上接戲。
他快步走到尚澤世的身邊,扶着她重新坐下,關切地安慰。
“娘子今夜的孕吐格外嚴重,肯定是白天慰問村民的時候累着了。三伏天本就使人胃口不好,真是苦了娘子。”
“反應不錯嘛,就是台詞肉麻了點兒。”尚澤世暗自評價尤意情的臨場表現,坐下後卻并未見田小桃跟來。
擡眼一看,隻見田小桃仍在原地,低着頭不知在想些什麼。
于是,尚澤世碰了碰尤意情的手,示意他去把田小桃帶過來。尤意情立馬起身,走過去道:“小桃,過來跟我們一起坐吧。”
“我……我不敢……”捏着衣角的田小桃搖了搖頭,身上那股兇狠的勁頭完全看不出了。
尤意情隻好拍拍她的肩頭,柔聲再道:“眼下沒有其他人,你宋姐姐還是你的宋姐姐。快來坐下吧,坐着才好說話,不是嗎?”
田小桃聞言,試探着擡起頭,看見尚澤世坐在原先的座位上正望着她。那張不久前令她渾身顫栗的臉,此時是溫柔淺笑的狀态,仿佛那些威厲的樣子都是從未存在過的幻覺一般。
懷着複雜的心情,田小桃最終還是回到之前的位置坐下了。不曾想剛坐下,尚澤世就問了她一個能讓她瞬間彈起來的問題。
“你們私制軍服的作坊設在何處?”
其實,尚澤世是為了詐一詐田小桃,才如此開門見山。
盡管剛剛已經試探過田小桃的膽量,但尚澤世依然保留了對田小桃的懷疑,故而用這招出其不意的打法,為的就是看田小桃的真實反應。
被這樣猝不及防地一問過後,田小桃眼中的驚慌暴露無疑,再沒有比這更具說服力的證明——尤意情的猜測是對的,真的有人在出銅縣開設秘密制衣坊來私造軍服。
見田小桃陷在驚愕中,一時沒反應過來,尚澤世緊接着又說:
“事已至此,你除了據實交代,沒有其它選擇。這是朝廷在給你戴罪立功的機會,珍惜機會才能讓自己和家人活下去。若你不清楚私制軍服觸犯了溫國的哪條法律、會受到怎樣的制裁,我倒是不介意給你解釋一遍,你尤大哥他也能講。”
突然被提的尤意情主動接過了話茬,語重心長地對田小桃道:
“我們知道,要不是那些人給了你做工的機會,恐怕你和你阿娘撐不到今日。但是,私制軍服屬于謀反行為,謀反是十惡不赦的大罪。你們這些隻管拿錢做事的工人也算從犯,一旦判刑,輕則流放,重則……”
重則後面的“株連九族”,尤意情沒忍心說出口,因為看到田小桃的臉已是煞白的顔色。
尚澤世要的就是這種效果,于是再次提醒:“小桃,隻要你協助朝廷捉拿那些圖謀造反的壞人,我保證你和你阿娘毫發無傷,還能得到獎賞。”
話說到這個份上,算是蜜棗和巴掌都給過了。然而田小桃一開口,答的卻是:“從來沒人跟我們說那些軍服是給造反的人穿的,我們都以為是要賣到外面去的。”
“外面?”尚澤世一下反應過來,“你是說溫國之外的地方嗎?”
“是。給我們發工錢的老闆姓馬,是他跟我們說,做好的軍服會賣給幾個外邦小國,還說他上面的大老闆是專跟外邦人做生意的。”
“又是外邦人,真有這麼巧嗎?”尚澤世心道。
向溫國購買生鐵和生銅的是外邦人,向溫國購買軍服的還是外邦人。
這樣的巧合,讓尚澤世沒法不懷疑:究竟是真有那麼一群外邦人進購軍需用品,還是有本國人頂着外邦人的假身份在秘密籌備軍資,企圖造反?
這時,尤意情看出尚澤世在懷疑那個馬老闆背後的人,便對田小桃道:“小桃你接着說,把所有記得的事情都說出來,瑣碎的小事也告訴我們。”
略想了想後,田小桃開始一五一十地交代。
“銅村的山腳下背陽那面有個廢棄酒莊,我們就在酒莊的地窖裡做軍服。酒莊附近有顆老槐樹,老槐樹的樹洞直通地窖。我們都是趁天微微亮的時候分批從樹洞去地窖,一直做到傍晚收工。
“工人共四十個,馬老闆之外另有七個管事。兩個扮作流浪漢在地上放哨,剩下五個在地窖盯着我們幹活。村裡隻有我和雷家的呂大娘在那裡做工,其他人是附近村子的礦工親屬。
“今年四月初,馬老闆帶着那七個随從把我們這些制衣工召集起來的。鄉下人沒幾個識字更不懂法,隻知道管事的不讓往外說,說了軍服生意就會被同行搶走。因為工錢給得多,大家都很珍惜,從不往外說,對同村人也保密。
“除了制衣工,他們還找了一批人打鐵鑄銅做兵器。銅村隻有呂大娘的兒子被招去了。我自小喊他阿飛哥,就是他叫呂大娘帶我一塊進制衣坊的。聽他說,他們做的是半成品兵器,也是賣給外邦人,跟我們一樣要求保密。
“不過,他們比我們做得早,去年就開始了。出工的時間也跟我們不同,我們出白工,他們出夜工。我問過阿飛哥具體在山上哪裡做工,他隻告訴我是在一個空礦洞裡,别的沒說。”
尚澤世聽着田小桃的話,心中關于事情真相的直覺越來越強烈。
巧合多了就絕不是巧合。做軍服的是礦工親屬,做兵器的也有礦工親屬。偏偏都找礦工親屬。亟需做工補貼家用的窮人可不止礦工親屬,為何專門找上這群人?
思來想去,尚澤世覺得,這其中的緣由必定逃不開礦難冤案。
如果那些人真是在暗中準備起兵造反,他們特意找礦工親屬的用意,很難不說是為了拉攏人心。
古話說得好,打江山易,守江山難。守江山,最難之處莫過于得人心。
于造反者而言,不僅文武百官的臣服之心要得,天下百姓的愛戴之心更要得。故而,收買老百姓是從造反的一開始就要做的事情。
罹難礦工的親屬心中都有一道無法痊愈的傷口,傷口因罪魁禍首尚思喆免于死罪,會像潰瘍一樣永遠提醒他們失去親人的切膚之痛。
縱然除田家和雷家以外的礦工家庭都接受了朝廷的撫恤銀,可這并不意味着大家是發自内心地接受了冤案的最終結果,隻是礙于生活拮據或畏懼朝廷的權威,才不得不妥協。
或許那些圖謀造反的人正是想利用這群礦工家親屬的不易和無奈,才通過招工的方式來間接收買人心。
一旦日後起兵造反取得了初步成功,這群礦工親屬就會成為造反者在民間的首批推崇者。
一傳十十傳百,久而久之,會有越來越多的百姓選擇相信和追随造反者。屆時,全天下都會是造反者的後備軍。與全天下為敵的皇帝,斷沒有好下場。
要想将造反的苗頭掐死在襁褓中,就得先弄清楚造反者集結兵馬的老巢在何處。
于是,待田小桃一說完,尚澤世便問她:“那些人可曾說過,做好的軍服和半成品武器會運到何處?”
田小桃搖了搖頭說:“沒有,我們每做完一批軍服,當夜管事的就會用車送走,具體送到哪裡他們從來不說,我們也不敢多問。阿飛哥那邊的情況,我就更不清楚了。”
雖沒聽到想要的答案,尚澤世倒也不意外。倘若像田小桃這樣處于底層的工人,輕易就能知道造反者的老巢在何地,反而令人懷疑其中是否有詐。
這時,尤意情也問田小桃:“你們迄今為止做了多少套軍服?那幾個管事的或者馬老闆有沒有說過,在其它地方也招了人做軍服?”
兩個問題,田小桃隻答上來前者。
“各種尺碼的加起來,應該有兩千套了。另一個問題,我記得呂大娘跟一個管事的打聽過,結果那人兇了呂大娘,說别問那麼多。”
“兩千”已然不是一個小數目,尚澤世聽到這個數字時,内心不由得咯噔一下。
兩千人的造反軍,或許不足以把溫國皇帝從龍椅上拽下來,但一定能掀起一波規模可觀的戰火。
而且,若銅村的秘密制衣坊真如尤意情所料,僅為數個制衣坊中的一個分坊而已,那便意味着造反軍遠不止兩千人。
尚澤世自問還算是個遇事能夠處變不驚的人,卻在此時為田小桃的話而破功,盡管面上依然保持着淡定,實際心裡越想越慌。
“戰火一旦燃起,勢必傷及百姓民生。
“難道溫國三代皇帝努力換來的太平盛世要終結在我手裡嗎?
“會不會天下人早就看不慣我這個沒用的皇帝,就等着有人帶頭起兵造反?
“尚澤世啊尚澤世,你……”
忽然,尤意情伸過來的右手在桌底下輕輕拍了拍尚澤世的左腿,将她的注意力一下拉回現實。
“娘子可還有什麼要問小桃的?”
實際上,二人之前想好要問的事情已經問完,尤意情這樣說是在提醒尚澤世——該送田小桃回家了。
稍稍斟酌了一下措辭,尚澤世用不那麼冰冷的語調對田小桃道:
“你獨自走夜路恐有危險,等下我會叫一個姐姐騎馬送你回去。回去之後,你就當什麼也沒發生過,繼續像以前那樣去上工,有什麼事情我會派人聯系你的。”
看田小桃默默點頭的樣子,尤意情決定正式為騙人的事情道歉。
“小桃,對不起。之前我說你長得像我失散多年的表妹,是為了引你到這裡來。我騙了你,你恨我是應當的,但要相信我對你的承諾,等這裡的事情了結,我一定幫你尋親。”
微低着頭的田小桃目不轉睛地盯着桌面,神色是淡淡的凄楚,回答時的語氣卻出人意料的平靜。
“尤大哥,你是個好人,我不怪你騙我。其實在你走後,我已經感覺到不對。像你這樣的大富商,怎麼會有一個被棄養的表妹?隻怪我自己還抱有幻想。你也不必幫我尋親了,說不定我的親生父母早就死了。”
這些話聽得尤意情心酸不已,他本來還想要說些什麼,可田小桃已經起身,緊接着又跪下磕頭道:“小桃告退。”
那些安慰人的話,尤意情終究咽回了肚裡。他定定地看着田小桃背起竹簍離開了房間。
這次,輪到尚澤世拍拍尤意情的腿了。
“我知道你想幫她,我會幫你的。”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