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庭泰不明白自己是怎麼了。
他隻記得叛軍攻進皇城,禁軍也被策反,諸皇子不知所蹤,唯有自己率領太子府的親衛在城門拼死抵抗,終因寡不敵衆,刀劍無眼,噴湧而出的血液讓他知曉他終要喪命于此,臨死想再看一眼他的弟弟卻徒見黑壓壓的人群與刀光劍影。
他是慶幸的。
這樣的腥風血雨,還好沒刮到楚添辛身上。
邊疆的風沙粗粝磨人,卻終究幹淨透亮,不似皇城,金玉其表。
如今他死了,隻希望其他皇子也能就此放過楚添辛,他的十六不該被卷入這些紛争。
可他沒有死。
楚庭泰睜開眼睛時,仍覺身體輕飄飄的,迷迷瞪瞪躺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實在算不上天宮也算不得地獄:他還活着。
“哐啷”一聲,水花四濺,他循聲看去,一老人顫顫巍巍砸了水盆,臉帕葛巾散落一地。
巨大聲響引得外頭人也來看:“福叔,你怎麼……公子醒了?”
小侍從蹦跳起來,趴在他旁邊一把鼻涕一把淚:“公子您終于醒了,阿郁可急壞了,我們……”
楚庭泰本就不清醒,被他叽叽喳喳一鬧,更是頭昏腦脹,忍不住斥道:“住口。”
阿郁聽見他有氣無力才想起榻上這人已經昏睡了一月有餘,眼下經不起他咋乎,不覺放輕動作,把人扶起來:“公子啊,福叔和阿峥已經去請老爺夫人了,您先将就用些茶?”
他正口渴難受:“多謝。”
“公子何須同我道謝?這都……”他連忙閉了嘴,喂他吃茶潤喉。
“我,是怎麼回事?”
“公子您忘了?您同秦公子等人遊湖,結果湖面起了風,您不慎落水,高燒不退,昏迷不醒,至今已一月有餘,可把我們吓壞了。”
“……”
叛軍攻城恍若昨日,周身萦繞的血腥久久不散,利劍刺入身體的痛楚仿佛仍在淌血,無力與眩暈在經脈中作亂,他深信那絕不是做夢。
——除非他這二十多年都是一場夢。
他明明已經死了,怎麼會成了别人家落水昏迷的公子?
楚庭泰死前的确想着不願投胎。他早在心裡許過諾:來日去了,不入輪回,化作風化作雨,化作楚添辛腳下一片枯葉,日日夜夜守護他。
然而事态發展出乎他的意料:他沒有死,或者說,沒完全死。
他以季庭泰的身份活了過來,而病怏怏的原主已死于病痛折磨。
勉強休了幾日,季庭泰決定出門走走,看看如今天下是何局面。
“庭泰,你醒的極是時候,皇上下旨開恩科,不必再等一年了。”
“恩科?”
他隻知道原主兩年前因病無緣科考,一直在等下一次,隻是這麼快就開恩科了?
“是啊,新帝登基,又趕上安陽公主和親,早早頒了恩科聖旨。”
他顧不上問這安陽公主是誰,也顧不上和親是怎麼一回事:“新帝登基?登基的人是誰?”
“噢,就是從前的十六殿下。這個小殿下可厲害的很,躲在太子府不問世事,日日披麻戴孝,任諸位皇子争得頭破血流,他也不聞不問。嘿,孝期一過,直接換了龍袍了!若是穿三年孝服就能當皇上,我穿十年也行!”
他無心聽他們争論,滿心裡除了驚訝就是心疼。自己不在了,楚添辛竟成了皇帝!
披麻戴孝?三年孝服?他是為誰守孝?為自己麼?
三皇兄與六皇兄都不是好應付的,先帝諸子中,又有幾個好相與?他的十六孤身一人走到今天,吃了多少苦啊……
季庭泰并不打算把自己的事說出去,這實在有些匪夷所思。他從前最不喜這些怪力亂神,不想如今會曆經這等荒唐事。觀察許久,确定不會對身邊人造成影響後,季庭泰決定去科考,一來為圓原主夙願,二來一夢三年,他實在想念楚添辛。
不知自己死後,他會有多傷心。
秋闱在即,季父原不願讓他去—昏昏睡了一個月,落下别人許多,若再趕着複習,隻恐又要壞了身子,得不償失。
然季庭泰并不怕:他生前是太子,對這些治國策論早已爛熟于心,而他雖死了三年,卻好似睡了一覺,叛軍攻城恍若昨日,他此去科舉,必定入闱高中。
不論如何,他一定要回到楚添辛身邊。
“既到了殿試,就是天子門生,行事要格外謹慎,盡忠職守,侍事竭節,若有異心,便是誅九族的罪。”
他與一衆學子站在玉成殿階下,聽着上方點花名冊,一個個經明河親自驗過方可進殿面聖。
“季庭泰。”
“小民見過明統領。”
“……”
“統領,我有何不妥嗎?”
明河趕緊掩飾自己的失态:“沒有,進去吧。”
“謝統領。”
明河與雲斂從前是跟着楚庭泰的,楚庭泰死後自願追随楚添辛,見到與舊主面容如此相似的人,一時錯愕恍惚,見他要遠去,忽道:“站住。”
他命人取來一隻半遮式面具,親自過去遮了他的眉眼:“殿試者當才貌俱佳,戴着去吧,免得沖撞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