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宏逸和他嫂子由人拉拽着跪下,在一聲高過一聲的背景樂中哭喊出來。
此為“哭九腸”,意在表達對逝去親人的極度哀悼與懷念。
當然,還是逃不過一個形式主義。
郭宏逸的頭垂得特别低,寬大的脊背佝偻得不成樣子。他沒有哭喊,在極力地壓抑自己的情緒,和一旁哭成瘋魔狀态的嫂子形成鮮明的對比。
第一輪結束,音樂聲滅,鄰居家的婦女一擁而上将大嫂扶起,把她圍在中間做安慰狀。獨留郭宏逸一人像個雕塑一樣定在原地,魏清的腳遲緩地邁出一步,彷徨猶豫之際,第二輪的鼓樂再次響起。
同樣的悲鳴又一次響徹周遭,郭宏逸的頭垂得更低了,此時的他已然到了崩潰的邊緣,輕輕一敲便會在刹那間支離破碎。
魏清握緊了拳頭,眼眶裡漸漸蓄起水汽,當第二輪的樂聲消畢,她毫不猶豫地沖到郭宏逸身側,緊緊地抱住了他。
郭宏逸的身體明顯變得僵硬,幾秒鐘後,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從小聲啜泣到最後徹底釋放,他始終不願看向魏清,隻蜷在她單薄的臂彎裡,孩童般大聲哭喊。
淚水和鼻涕打濕了魏清的衣服,她不斷輕撫郭宏逸的後背,無聲的眼淚撲簌落下。
亡魂安在,生亦何往。人世間的紛争與煩惱,在生死面前顯得如此可笑。
生命的意義因由愛與守護變得分外真實,亦如當下的兩人,雖無太多羁絆,一樣成為了彼此的力量。
“哭九腸”之後,人們陸續離場,隻留下郭宏逸繼續在靈棚燒紙錢。
魏清隐在人流中離去,帶着沉悶的心情踏上歸途。
一整日待在喧鬧混亂的環境裡,陡然進入反差強烈的獨處模式,一種帶有後坐力的情緒拉扯貫穿于身,讓她一時之間分不清現實與幻景。
行走在漆黑的夜路,她無懼無感,猶如踩在被壓實的棉花上,缥缈恍惚中,居然快走到魏家溝了。
接近溝口的時候,魏清隐約察覺在不遠處的溝内小道上有一個黑影,這黑影先是停滞不前,随即朝往溝内徐徐走遠。
魏清觀察了好一會兒,才在對方古闆特殊的步态中認出來人——正是馬翠英。
她為何在此時出現在這裡?
一種不詳的預感蓦地襲來,魏清猜得沒錯,馬翠英“覺醒”了。
當晚,馬翠英用一套“敲山震虎”重回巅峰狀态。
魏清一邊收拾滿廚房的餐具碎片,一邊搖頭苦笑。她實在不明白,馬翠英這失控的一生,到底圖個什麼呢。
接下來便是忙碌的秋收,作為對魏清前段時間各種出格行為的懲罰,馬翠英決定讓她一人收地,自己則去别人家打工賺錢。
說不累是假的,結束一天的勞動之後,魏清常常頭剛沾到枕頭就馬上秒睡。
沒有馬翠英在跟前施壓,她每天反倒過得輕松自在。身體上的疲勞讓她少了許多思考的時間,單純地融入大地與自然,回歸最原始的感覺,魏清的心由此變得無比澄淨至誠。
秋收過半,一天晌午,魏清正坐在苞米壟上休息,嚼着糖餅逗弄苞米裡的一隻蟲子。餘光中,從一隊大道而來的一個高大身影慢慢靠近,逐漸變得清晰,正穿過苞米地,徑直向她走來。
——是郭宏逸。
魏清用力咽下口中的糖餅,不由自主地站起身。
郭宏逸的面容平靜如水,看不出一絲異動。
他來到魏清這邊,自然地坐下,抱緊雙膝面朝遠處的群山張望。
魏清跟着他默默坐下,擡頭看向同一片景色。
氣氛變得有些奇怪,雙方好似都在等待對方先開口。
苞米上白色的小蟲子慢慢蠕動,爬上旁邊的苞米葉,卷縮其中不見蹤影。
魏清咽了咽口水,從褲兜中掏出兩塊水果糖,遞到郭宏逸的手邊。
郭宏逸愣住,一臉不解地看着她。
“你忘了,這是你之前硬塞給我的。其實……那天我也有帶,隻不過沒找到合适的機會給你。”魏清緩緩叙說。
郭宏逸遲疑地攤開手,拿走了一塊。他沒有吃,而是悄悄塞進口袋,又隔着布料揉搓兩下,低聲道:“對不起。”
魏清急急回道:“你沒有什麼對不起我的,倒是我虧錢你太多。”
“出事的那天,本該是我去送二爺的……”郭宏逸頓了頓,語帶哽咽:“如果我再堅持一下,他就不會出事了。我明明知道他喝了酒,還是因為自私由着他去送……我,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我自己!”
“這人世間的太多事是我們無法掌控的,”魏清掰了半張糖餅給他,凝視着他的雙眼道:“更不是你可以左右的。一個決定固然會産生某種結果,但這其中的命運轉動卻往往不按常理出牌。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可是一味的自責哀怨于你而言起不到任何作用,隻會将你拖入一個沒有出口的深淵,越陷越深直至徹底沉淪。斯人已逝,活着的人還有他的路要走,有該盡的責任與義務要做。”
郭宏逸的眼珠無規則地轉動幾圈,終是鼓起勇氣回看魏清,詢問的語氣說道:“以前都是我哥默默撐着這個家,我雖然清楚這些,但還是樂得清閑自在。總覺得有他在,我隻管操心自己的事就好了。現在他不在了,我的心裡像是失去了主心骨,不知道該往哪兒奔,原來為自己設想的人生路,也随着他的不在而被徹底打亂。我隻知道,是我該為這個家站出來的時候了,可我真的能夠做好嗎?”
魏清又從保溫壺倒了一杯水,放到他的手心,聲音舒緩道:“你總會理出個頭緒來的。如果你願意的話,跟我講講郭宏風大哥的事情吧。”
金秋十月,滿地明黃。山上的草木在自然規律下,渲染出别樣又獨特的秋日色彩。
兩人于這幅造物主精心描繪的油畫中,靜靜叙談郭宏風平凡樸實的一生。
生亦何歡,死亦何懼。有人記于心,不枉此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