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水想要洶湧地砸下來,但被人竭力忍住。
往事回憶像潮水一樣向她湧來,嗓間仿佛被堵住,澀得格外難受,十鸢笑:
“原來公子還記得十鸢。”
咬字都變得艱難起來。
十鸢,十鸢。
她像是又回到那一年——一路逃荒,生父望向她的眼神和豺狼沒什麼區别,十鸢一直都知道,父親想賣了她的心思從未消失過,隻要賣了她,那點銀錢至少能讓他活下來。
年少時,她尚且懵懂,一夜間,忽然被娘捂住嘴帶走,娘渾身都在發抖,膽小怯弱了一輩子的人沖她搖頭,想要把她帶出魔窟,她們拼命地往前跑。
疲憊,饑餓,脫水,不論哪一點都能要了一個人的命。
她們從未出過遠門,連路都不認得,害怕被父親追上來,也害怕被人攔住,整日都處于擔驚受怕中。
一個弱女子帶着一個孩子,在那個世道根本活不下去,所有人望着她們的眼神都仿佛在冒着光。
人是人,也不是人,餓到極緻時,沒人會想着那一點淫.意,十鸢至今好像都能記得他們隐晦又直勾勾地朝她和娘望來的眼神。
他們在吞咽口水。
那種目光讓人覺得手腳都冰涼,膽寒,也叫人齒冷。
十鸢隻記得那一夜,她和娘拼命地逃,雨劈頭蓋臉地砸下來,一行馬車擋住了她們的路。
馬車低調,但十鸢和娘一下子吓得腳軟。
能坐起馬車的人,都是非富即貴,貴人的馬車,豈是她們這種人能攔的?她們害怕一鞭子抽下來,好像不論怎麼做,都是絕路。
十鸢被娘拉着跪下來,不斷磕頭,她聽見娘磕磕絆絆的求饒聲。
馬車被人掀開,有人持傘走下來,大雨磅礴下,十鸢其實記不清那人長什麼模樣了,她隻記得那人腰間挂着的玉墜,輕晃着人眼。
他沉默了許久,歎了一口氣,十鸢聽不懂,但她聽見他說:
“良叔,将她們帶上吧。”
他簡短的幾個字,她和娘卻是迎來生機。
随行的侍衛,将流民吓得不敢靠近,于是,她們借着貴人的馬車一路進了城中。
那幾日像是神仙日子,十鸢從不知道原來世上有這麼好看的房子,還有這麼好吃的食物,但她和娘不敢亂走,也不敢貪吃。
娘生病了,病得高燒不斷。
貴人替娘請了大夫,她趴在娘床邊哭得不行,她害怕,害怕娘有事,也害怕娘會留下她一個人。
有人問她:
“你幾歲了?叫什麼名字?”
十鸢記得這個聲音,就是這個聲音救了她和娘的性命,她下意識地要跪下,被人攔住。
她隻能磕磕絆絆地:“……七、七歲,我叫……招娣,劉招娣。”
娘嫁給父親七年,誕下過三個孩子,皆是女孩,她是最小的那個,她從未見過前兩個姐姐,隻聽娘提起過。
一提起就哭。
哭後,娘就會抱着她,低聲哀求,你要是男孩就好了。
她年少時不知原因,後來才知道,原來她前面的兩個姐姐都病死了,死得潦草。
因為父親說,丫頭片子不值當費錢。
所以,病了也不會去有人管。
她說完名字後,有人蹲了下來,那是她第一次看清他的模樣,少年清隽,他沉穩得仿佛不似這般年齡人,他望着她的眼神讓她看不懂,但她聽見他說:
“這名字不好。”
十鸢茫然。
在娘病好後,她們沒了理由再待下去,貴人救了她們,她們不能再麻煩貴人了。
但她不懂,娘要帶她走時,她忽的攥住了貴人的衣袖,她仰頭問貴人:
“恩人,我們能不能和你走?”
她覺得這段時間的日子仿佛是在夢中,讓她不願意醒來。
要是能吃飽穿暖,她想,她願意給貴人當奴做婢的。
娘驚恐地拉下她的手,當下又要跪下,于是,十鸢知道她又提出了一個不該提的要求。
她怯生生地放下手。
貴人垂眸,沉默了很久,他說:“我要去的地方很遠,沒有辦法帶上你們。”
“很遠,是多遠?”
“遠到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再回來。”
十鸢聽不懂。
貴人對她說:“衢州城很快會來新太守,朝廷頒發了赈災的命令,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會好起來的麼?十鸢不知道。
她被拉着離開,回頭隻看見貴人仿佛被掩蓋了光中,她忽然轉頭跑回去,她仰頭問他:
“恩人說我名字不好,那什麼樣的名字才好?”
她學着往日村子中的學子向夫子磕頭,她也朝貴人磕頭,她說:“恩人可不可以給我賜名?”
她不想叫招娣了。
貴人沉默了好久,久到十鸢以為她又說錯了話。
“十鸢。”
十鸢倏然擡起頭,他也垂眸望向她:“望你日後十全十美,魚躍鸢飛。”
十鸢不懂這是何意,但她牢牢記住了十鸢這兩個字。
她的新名字。
但誰都沒有想到,衢州城赈災,流民全部湧入衢州城後,她會再遇見父親,她親眼看見娘被打得頭破血流,她拼命護着娘,卻怎麼都護不住。
她親眼見到娘再也沒有爬起來。
她被那個被她叫做父親的人拉起來,一路走到熱鬧之處,他低聲下氣,望她的眼神厭惡又像是在看一堆銀子。
再後來,晴娘替她娘收斂了屍體,她也被晴娘帶入了春瓊樓。
晴娘問她姓名。
她呆滞了許久,一點點擠出了這個名字——程十鸢。
她娘姓程。
她叫程十鸢,不叫劉招娣。
……
十鸢當然知道,胥衍忱對她沒有男女之情,他或許隻是彌補。
得知他離開後,她其實沒有如他期許那般過得好,而是落入了風塵之地。
但他有什麼好彌補的呢?
他從來都不欠她什麼。
是她欠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