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重地像人類的痛苦。
那是日夜輪回中最幽邃的時分,無數靈魂在此沉潛。多數人借以安眠,試圖從黑暗的深淵邊緣逃避,尋找暫時的慰藉。
唯獨咒術師,他們無法用睡眠來躲避直面黑暗的危險。
沖鋒陷陣成為常态,白天和夜晚于他們而言别無二緻。
與一般行業不同,咒術師沒有社會标簽化的準入門檻,年齡自然也不會成為衡量咒術資質的苛刻要求。
是優于常人的天賦,是盛名在外的世家出身。咒術界就是這樣一個彙聚了全世界最優秀的人類,并讓他們為所謂的“無能之人”去赴死的地方。
肮髒,醜惡,像蛆一樣的詛咒遍布滿地,在她無法逃避的視野内無所遁形。
年僅十歲的年紀,向往浪漫的女孩子會不由自主地被書中的童話故事所吸引。即使是從小在與詛咒搏殺中提前領悟成人世界殘酷一面的谷川月見,她也向往書畫裡描繪的天堂所在。
那是雙腳無法企及,脫離詛咒滋生的黑暗地面的高處,是靈魂的栖息之所。
往高處去———那裡沒有詛咒,也沒有殺戮。她可以像普通女孩子一樣,不用被出生咒術世家卻沒有繼承術式的無能折磨,也不用在很小的年紀就去學習與大家族聯姻的必備技能。
事實上那根本稱不上什麼技能,無非都是些以色事人的小手段。歸根結底是社會的刻闆印象,默認從亦步亦趨,謹小慎微的标簽化風格去判斷一個女孩子是否适合作為男子的附屬物。
理所當然地,從被教化了這些技能的那天起,她就再也無法像生母還在世的時候那樣,像個天真小孩肆意地往高處攀登。
兒時,她最後一次爬上屋頂,還是在十歲那年的大雪夜。
頗為諷刺的是,詛咒不愧為人類身上産生的穢物,攻擊對象的優先級永遠把人類放在首位。
當小月見路過巷子的時候,扭曲的詛咒正在啃食被插入它鐮刀狀手指剩了一半的人類腦袋。
原本,她沒有想要救下屍體的打算,可是對視線極度敏感又殘酷的詛咒會主動攻擊看得見它的人。
于是,年幼的月見隻能被迫戰鬥。
在反擊的過程裡,雖然對方是隻低等級的詛咒,但她也沒有占得半點便宜。
或者說幸虧如此,她才能僥幸撿回性命。
和她同樣僥幸的,還有一隻貓。
雪白了屋頂,嬌小的身體染紅了白雪。懷中抱着救下的小貓,奄奄一息哀歎着主人的離去。
看起來是一隻有了年歲,多半與主人度過了長久歲月的小花貓。
————是不是不該把它帶回來,靜靜地陪伴在主人身邊死去才是更好的歸宿呢。
在下面傳來那個女人聲音的一瞬間,月見不禁産生了這樣不負責任的想法。
“坐在上面太危險了,你這孩子趕緊下來。”
發現她爬上屋頂,喚她下去的是她的新母親。月見從來看不清她的長相,但肯定是個極其美豔的女人,不然也不會在她生母過世半年後,就能哄着高興的父親将身懷大肚的她迎娶進門。
平心而論,從各種意義上來說,那個女人都不能算是狠心的繼母。至少父親在場的時候,她的語氣總是溫柔和氣又充滿着耐心。
幼小的身上遍布傷痕,那是與咒靈搏鬥的痕迹,大人們都看得出來傷勢的來源,但無人關心她的身體狀況。
四肢健全,沒有死亡,對咒術師世家出生的大人們已經是最好的消息。她的父親看上去很不高興,但月見心裡知道,那投來的視線裡隻有生氣,沒有半分擔憂。
而那份怒意,大部分還是因為她傷到臉的關系。
在咒術世家出生的女孩子,如果沒有覺醒争氣的術式,美麗的容貌就是她們最重要的東西,甚至超過她們的生命。至少,她的父親一直抱有這樣不講道理的成見,并一以貫之地教育她,完全不在乎她本人是否認同。
也正因為這個原因,第二天大人們穿着隆重地出行,唯獨故意把她落在家裡。
當然,月見一早就知曉他們的行程安排。
雖然不知道父親動用了什麼手段弄到了五條家神子生日宴的邀請貼,但對父親苦心孤詣的計劃,她心底裡一清二楚。
畢竟,她在更小的年紀就被清楚告知了自己的使命。能與禦三家聯姻是父親的心願,原本沒有傷到面容的她今日應該被隆重打扮,領到五條家與神子見面的。
但所幸,邀請函還在她手裡。
“真的想好了嗎?”
“全是我自作主張,用大小姐的身份威脅你們這麼做。”小月見坐在後排座駕,對司機先生說:“父親怪罪下來,我會如實說明。”
“我不是這個意思……隻是記得小姐您一向不喜歡參加這類宴會。”
一反常态不是她的往日風格,連月見自己也被她一時興起的想法吓了一跳。
她的懷裡抱着花籃,傷口經過簡單包紮的小花貓虛弱地卧在裡面。
家中繼母不會允許她飼養這隻快要死去的小貓。即便它奇迹地挨過了生死線,那個女人也會以對貓毛過敏這種難以應對的理由去拒絕她的要求。
月見曾經聽人說起,五條家的神子出生即擁有遠超普通咒術師的過人能力。既然如此,或許那位“長着六隻眼睛”的神童能夠治好小花貓的傷勢。在五條家,它也能得到最好的照顧。
小孩子很容易被誇大其詞的描述所欺騙,“六隻眼睛的怪才”,“起死回生的能力”,這些在咒術界裡口口相傳的形容成為小月見對素昧蒙面的小神子的第一印象。
後來,她拿着邀請函進入五條家,很快又倉惶跑出來。
在她爬上了車後,司機先生也難以抑制好奇心地問道:
“您見到那位神子了嗎?”
“在後院遠遠看到了他的背影。”
車子發動後,看着車玻璃外氣派的傳統房屋向後方退去,月見回憶道:“那個人穿着素雅的和服,上面有蜻蜓圖案。他的頭發比雪還要純白,背影看上去有些冷酷。”
五條家中的布置并沒有炫耀家底那般的奢侈豪華,反倒十分素淨,還原了日式建築古色古香的清雅,是她喜歡的風格。
“我沒有看到他的正臉,因為害怕目睹到可怕的畫面,就在對方發現前趕緊跑出來了。”
然而,對方早就發現了她的存在。
月見對“六眼”的理解一直陷在誤區裡。
它并非怪異的外形特征,而是一種哪怕有人站在後面都能靠直覺感受到的能力。
熙攘的人流嘈雜得有如海潮般擾人心緒。
毋庸置疑,五條悟對慶生典禮不感興趣,甚至覺得聒噪。
來往賓客,或因滿足好奇上下打量他,或帶着别有用心的目的前來試探他。
烏合之衆,無需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