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于寬厚高大的人影之間,被淩亂垂落的額發遮擋住的一張面孔。
自從半月前離開他家,杜甫便再未見過林無求,他曾短暫擔憂過這位看上去衣食無憂,脾氣又略透着古怪的小娘子,然随日子流逝,他亦安慰自己,對方應當是回家了。
回到那個能夠把她慣養得不識人間世道,連“幹谒”亦無所了解的無憂無慮的家中。
他全然未曾想過,會在這裡再次遇見她。
林無求站在隊伍當中,輪至她時,彎下腰,兩個力氣渾厚的男子将一袋米落到她背上,接着,又一袋。
瘦矮身子折得比旁人更低,像随時要栽倒下去,她默默跟随前人,一級級緩慢邁上台階。
行至半途,有人擋住她的去路。
兩個潑皮似的男人腰系麻布,袒胸露膀,叉臂擋在林無求身前,顯然亦為幹活的傭工。
“累不累呀,小娘子?阿兄替你扛如何?”
林無求停頓住,片刻,腳步左移,兩人嬉笑着往左擋住路。一陣沉寂後,腳步右移,兩人耍弄般堵住右路。
“叫聲阿兄便放你行。”
調笑繼續着,往來之人不知畏懼二者的魁梧身材,抑或不願惹事,無人上前勸阻。
咚地沉響。林無求卸下肩背米糧,立直身子。
“我忍你們兩個混賬已經很久了,”額角青筋暴露,林無求終于忍無可忍,擡頭怒道,“阿胸,還阿腿呢,我呸!想打架是吧,來——”
抽起袖子便欲撲上去,監工的孫六卻在此刻猛咳數聲:“咳咳!咳嗯!......你們三個,杵在那裡做什麼?當我看不見嗎,不準偷閑!還不快幹活!”
“......”兩個潑皮不以為意地笑,互視一眼,甩着胳膊悠然而去。
“還有你,瞪什麼瞪?不想要工錢了?”孫六毫不畏懼林無求的眼神。
奶奶的,早晚連你一起揍。林無求心底直飙髒話,面上服順地拾起糧袋,甩到背後,眼見第二隻糧袋騰不出手來甩,她又忍不住暗罵了聲,扛着一袋米走出幾步,忽被擋住去路。
“你他——”話音戛然而止。
林無求望着眼前之人,厭煩神情乍然消散,毫無防備。
“......杜先生......”
杜甫仍着一身白衣布袍,瘦削的腰系着革帶,風清骨正。
幹淨溫柔的眼光正對着她。溫柔......為什麼?
林無求懵懂地看着對方伸手,撥開自己額前髒污散亂的發縷,露出數日未淨的臉,那是張僅有眼眸還清澈發亮的面容,布滿塵沙與灰礫。
杜甫張了張口,他聽見自己的抽氣聲,卻發不出一句話,他感受到胸腔内的震顫,卻除了牢牢凝視着對方,什麼也做不了。
那隻撥開她碎發的手在微微顫抖,林無求瞥見。再次将目光上移,她于杜甫眼中窺見疼惜。
柔軟的,将碎未碎的痛楚。
半個月前,她懇求對方收留時,曾期冀過這樣的眼神。
“......那個,杜先生......”林無求清了清嗓子,試圖挽回形象。
“我說你,怎麼回事?怎麼又停下了?”孫六聒噪的嗓音将林無求的話攔腰截斷。
林無求怒從心起:“兇什麼,我說不幹了嗎,我朋友來探望我,聊兩句不行啊!”
餘光裡,杜甫身形一顫,如夢初醒,視線恍然掠過林無求,移向草棚下坐着月牙凳扇風納涼的孫六。
孫六亦朝杜甫瞥去,驚道:“哎呀,這不是少陵先生麼。”說着起身向杜甫行叉手禮。
杜甫回禮,道:“閣下是?”
“無名小人,少陵先生當不識我,”孫六換上一副與面對林無求時截然不同的尊敬态度,咧嘴而笑,“當日少陵先生為聖人所做的那三篇大禮賦,小人亦有幸讀過,少陵先生之才,小人甚是敬仰呐。”
“原來如此,”杜甫又作一揖表感謝,未見喜色,也未見怒容,擡手示向林無求,“這位娘子是我的......是我的一位親戚。”
他斟酌用詞,“可否容在下,将她帶走?”
孫六詫異:“少陵先生,想把這位姑娘帶走?”他重複一遍杜甫的話,顯然大感意外。
“啊?”林無求亦摸不着頭腦,“為甚麼?”
“此處不該是她滞留之地,閣下也當如此認為罷。”杜甫面容不變。
“這......”孫六睨向林無求,他懂杜甫言下之意,沒有哪家長輩情願自家女子抛頭露面,更毋論出來幹這等賣體力的粗活。
話雖如此......
“呵呵,少陵先生之意我明白,這位小娘子在孫某這兒幹了十餘日,酬勞按日領取,少陵先生想帶她走,孫某自無不放人的理,不過規矩在前,一日活給一日酬,她今日未幹滿整一日,酬勞可不能領,少陵先生如此還欲帶她走,就請自便罷。”
“開甚麼玩笑,”林無求立時憤起,上前欲争,被杜甫阻止,“我不走,我得幹滿今日,不然便宜他了!”
杜甫緩了口氣,語态不迫,朝林無求道:“我給你。”
林無求愣住:“甚麼?”
“你在此一日,酬勞幾何?”
“......二十文。”
伸進袖口的手凝滞一瞬,忍住湧起的憐惜,杜甫摸出二十文銅錢遞予她:“今日的酬勞你已得到,跟我回家去罷。”
林無求不知所措:“我不是要你的錢,我是要他的錢,杜先生,你别這樣。”
“跟我回家去,好不好,”杜甫重複道,語氣微帶懇求,“回去梳洗一番,換身衣裳,父母若見子女漂泊若此,不知要傷心至何等地步。”
林無求空茫的面上終于出現一絲裂痕。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