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手推門而進,江守君身着白衫,随意将尾發束起。點了燭火坐在窗邊案前,手裡拿的是白日裡沒看完的公文。
燭光明滅間,她第一次認真看清江守君的相貌。
與在睐山裡狼狽模樣不同。
身上沒有多餘的顔色,燈影落黃,俨然古書中的水墨丹青畫。額間留白,眉眼處落筆卻很濃重,又由濃轉淡勾勒臉廓柔和。
剔去本該女子的溫婉,眼裡還藏決絕。
“在等我?”
顧淮音抱着臂倚在門口噙笑看她。
見江守君點點頭,順手斟了水給她,顧淮音微微颔首,走到她身前坐下。
江守君手上摩挲着書頁。“我有句話想問,但可能對司主不敬。”
“你想問的應該不止一句,要問便問吧。”
顧淮音一面答她的話,一面蘸了杯中水在桌上畫。她對昨夜畫不成符語的事耿耿于懷,且越發覺得不對勁。
“司主栖身于這姑娘,那她會不會也像睐山廟裡那些人一樣……”後面的話她沒再說下去。
顧淮音明白她的意思,從容回答道:“不會,我又不是食人精魄的女鬼。”
她眼底泛澀,“睐山上那些白骨,都是絕食斷水死的。”
她昏睡在睐山裡八百年,被栖身的人與她一樣不得動彈,隻能在夢中成餓殍。
可若不是三年一次的活人命吊着,她恐怕早就散盡神魂,更不必談召出空圮。
江守君見杯中水被她畫空,雖不理解她在做什麼,還是為她續了滿杯。
“我記得在望月谷裡司主身旁還有一位男子,現如今為何不在司主身旁?”
不大的卧房内好一遭寂靜。
“攸裡附身劍中,他的種種動作都要靠我的法力支撐,如今我為召出空圮法力盡失,他自然也沒力氣出來。”
“原來如此……”江守君張了張口,還想說些什麼,最終卻隻吐出這四個字。
顧淮音擡眼看她:“你還想問什麼,一并說了吧。”
“你到底是誰?”她其實想問這人在自己身邊目的是什麼,終究還是忌憚她沒敢說出口。
不料顧淮音已經會了她的意。
“你不用擔心我會對你不利做出什麼出格事來,我說過,我醒來的機緣全憑你手上固魄,尋得機會我自會離開。
至于我是誰,無論是睐山山神、北海司主,又或者說是楚州府中侍女,你想我是誰我便可以是誰。”
顧淮音收斂手上畫符動作,垂眸喃喃自語:“按理說人間古錄史書這麼多,不應該啊?”
江守君聽見她的話,認真回答:“确實不曾記載過,書上叙述各路神仙來曆事迹,唯獨沒有關于‘北海司主’的。”
她說得不錯,不僅僅是府衙書房裡那幾百冊,自她識字來就沒有聽過有“司主”這号人物。
“從前功業昭彰不過一粟沒之洪流,八百年過去了,史書上無我也不甚稀奇。”
室外霭霭停雲。
風卷暮雲墨色,徒生悄怆幽邃之意。
顧淮音知道自己壓抑八百年如觀棋爛柯,也不曉得今夕時局如何變換動蕩。
“這水是哪裡來的?”顧淮音出口打斷江守君思緒深深,指着剛才斟滿的水問道。
“楚州近淮水,城中用水都是自淮水來的。”
“淮水……”顧淮音低聲念了一遍。
“明日我要出門一趟。”
“去哪?”江守君剛才問出口,就覺自己問得太過突兀,旋即閉了嘴。
“在我面前拘謹什麼。”顧淮音倒不甚介意,随口回答:“我去淮水神祠。”
府衙前已經褪去昨日陰雨,透過薄雲的浮光籠蓋整座府邸。
門前車馬漸多,開始有了人氣。
江守君做事效率奇高,昨日又一刻不歇,公務處理差不多了。今日便閑下來,連案上墨水還沒開始研。
她很有耐心,三日之期未到。她沉得住氣。
手上拈了一張薄紙看,正是謝晉所著的《泯州賦》。
看至入神處不禁念出聲來。“後土例劃三百裡,不若湮入北海長安甯。”
顧淮音從外款步走來。“這句寫得大膽,不知是出自哪位才子之手啊?”
“是朔州的一位師儒,名叫謝晉。”
她眉頭緊蹙,接着問:“我在望月谷裡聽你說朔州刺史陸寅與商如娴也有些淵源,想必是個為官不仁的,這麼狂的文章,陸刺史容得下麼?”
江守君搖頭不語。
“也罷,人間之事繁冗複雜我就不摻和了。”顧淮音上前一步往她身前湊,“我有個不情之請想與江大人說。”
“顧姑娘但說無妨。”
“過兩日我要去徽州,那地遠在江南,所以想向大人借馬。”
“好,我回頭讓人給你備車。”
“用不着車,一匹馬就夠了。”
顧淮音沒多留,順手拿了她書上水盞便出了府衙。
江守君無奈望着她離去背影,心想這人去了江南也好,自己每日在這府衙裡忙得焦頭爛額,實在沒心思去應付這些神神鬼鬼。
她長歎一口氣,将薄紙放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