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沒道理會淪落楚州這不毛之地,敢冒這欺君之罪女扮男裝做官員。
“我生母早逝,後我被寄養在陸柯妾室江氏名下。江氏善妒,而又無所出,不願久居于正室之下。她恨我生而不是男子,也恨我并非她親生,于是從小把我當男子養大。
後來她變得有些瘋魔,處處要我與陸寅相比較,可陸寅為嫡子我為庶女,尊卑如此,我又如何配與他相提并論。
正室知曉此事後去狠狠羞辱江氏一番,江氏後來也消停了,為讨好正室把我送去給陸寅當伴讀。
待陸寅成年,被陸柯送去朔州做官。江氏嫉恨,于是私自把我戶籍轉入她母家,把我趕出陸府讓我進京科考。”
這些曾經她認為不可言說的荒唐事,被随口叙述出來,講得不細緻,卻像把自己心解開一道口子,溢滿苦海似的鹹水緩緩往外淌出去。
寥寥幾語,說不清她幼時如何被江氏鎖起來虐待,為陸寅伴讀時如何被羞辱。
偶然想起,書院裡學究單獨為陸寅講學時,她在一旁服侍,手被陸寅用鐵針一根一根砸入指縫裡,陸寅怕被學究發現地上淌血,把她淤血烏黑的手碾在腳下。
江守君一旁跪着咬牙不出聲,一心一意撲在學究言語上。
那學究講的真好啊。
他講範仲淹的《靈烏賦》“甯鳴而死,不默而生”。講《尚書》中“民為邦本,本固邦甯”。也講莊子《知北遊》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
步履維艱,雖碌碌濁身,但讀先人典籍,如洗朽木。
每每聽見,便覺得自己身雖蜉蝣命,是不是也不必那麼不堪。
室中燭火晦暗惺忪,江守君拿剪子剪去多餘燭心,沉默半響終于開口道。
“我與司主講這些,并不是為博同情。”
“我知道,江大人這是對我放下芥蒂了。”
江守君苦笑兩聲,“現如今陸寅被擒,這些也算是過去事了。”
“是啊,都過去了,接下來江大人打算怎麼做呢?”
顧淮音饒有興緻眯着眼看她,她總是這樣讓人琢磨不透。
江守君被她看得不自在,手指暗自摩挲着桌角。
“司主指的什麼?”
“楚州。”
即便是像顧淮音這樣被關了八百年放出來,完全不通現今朝堂和地方局勢的也能看出來楚州是個名副其實的爛攤子。
史書上不乏有留百世芳名的地方父母官,勤政務實前提下多是以重“農”為主。提倡并帶領地方百姓種植農耕,解決溫飽,最終成為佳話。
可要治理好楚州卻不能效仿前人的路。
楚州近北海,山多地寡,唯剩下的那點農田也在海水侵蝕下轉作鹽堿地,根本種不出糧食來。
朝堂上那麼多雙眼睛也不是瞎的,楚州名曰“州”,但實際上隻是個郡級,偏偏又是個不毛之地,誰又會真正在意呢?
朝廷此番遣下郡守不過是為謹防地方動亂,順帶來壓一壓該地不良之風。
至于民生如何,一概不管。
江守君沉默好一會,開口道:“有路,但需天時地利人和,司主想看看麼?”
“好啊,不過我明日動身下江南恐怕沒這個機會,等我将事情解決完之後再來觀摩江郡守實績如何。”
夜裡深更,江南半壁天還沉溺在煙雨婆娑中。
山中萬籁俱寂,天際暗色勾勒出輪廓。
符景庭中蟲鳴不止。
室内暗燃着一盞燭火,人還未入睡,伴着隐隐清咳聲。
初春寒氣欲趁着夜色滲入屋裡,半途中被人關了窗,把寒氣截在屋外。
“這病難捱,恐怕拖不了幾日了。”床榻上婦人面色蒼白,無奈苦笑對着一旁男人道。
病容憔悴,顯得婦人面相更加老态。
那看着男人莫約二十出頭,發束流雲木簪如天然雕飾,面容清俊,青衣出塵恍若仙人。
立身于床前,指節修長的手上端了碗藥湯。
年齡差太大,二人看起來并不像夫妻。
“我已經寫信給晉兒了,他應該過幾日會到的,你放心。”語氣溫和如水。
婦人接過他手中湯藥,也不含糊地灌了下去。
“實在是勞煩,這二十多年來,您于我們母子之恩我雖一刻不敢忘懷,卻無法奉報,我心中有愧。”
姜邑塵蹙着眉搖頭。“不必挂念多餘事,你我既是夫妻,這些是我理應做的。況且心中有愧應是我,我有能力救你性命,可是天道明法在上,我不能悖逆。”
“您憐憫我母子二人無所避處,給我名分,受恩良多,其他再不敢逾矩了。”說罷,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符景庭裡風動竹枝,簌簌薄影無賴染舊牆。獨有的清冽竹香氣在空中溢散,絲絲縷縷沁入塵土。
在庭中東南角,有一偌大的池水隐匿在竹林裡,池面如鏡,将周圍夜景桎梏其中,水面蒸騰出如霧般靈氣,掩蓋池下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