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眼可見的黑氣在嬰兒身邊徘徊。
所有人叫着喊着想要沖出門。
林嶼在陣陣驚呼聲中回過神來,沾滿鮮血的手在嬰孩額間似畫了什麼符咒,嬰孩身側不斷徘徊的黑氣旋即消失不見。
他輕輕拍着孩子後背,慢慢哄着。懷中嬰兒在衆人哭喊嘈雜聲中竟漸漸平靜下來,小貓似的睡熟了。
抵在大門上的力道消失,衆人喊叫着一股腦湧出去,都發了瘋一般。
門外的光重新溢進來。
唯有卞章州還杵在原地,愣愣看着他師父抱着孩子輕聲哄。
“不可能的……怎麼會……”卞章州再無所顧忌地沖進那七日裡緊鎖的房間。
滿眼猩紅,但師娘屍身明明已經被安頓在棺中,另一具嬰兒骸骨卻不見影蹤。
桌上沾血的舊藉被他小心翼翼捧起來細細看。
入目先是三個字。
嬰靈祭。
卞章州怒不可遏提着這書到林嶼跟前,渾身顫抖,“師父知道這亡嬰怨氣沖天難以消除嗎?知道這亡嬰會給清平堂帶來怎樣的禍患嗎?”
說到最後,他幾乎快發不出聲音。“現在活了有什麼用,她又能活得了幾年?”
“我知道,我知道……是我對不住她。”林嶼半張臉藏在暗色裡,神情愧疚又哀傷望着懷裡熟睡的嬰兒。
“從陰曹司搶的小鬼的邪術你也敢使得?這種事展現在衆人面前,又打算把你我……把清平堂置于何處呢?”
清平堂裡鬼氣盤旋,睐山百姓都看得真切,現下誰又敢踏進去半步。
林嶼毫無悔意,怕隻怕衆人不肯入清平堂就再沒醫處,誠心對卞章州道:“我已經把我所知毫無保留教給你了,你且自成一家去罷。”
卞章州杵在原地以一種異樣又陌生的目光打量他,倏忽竟笑起來,表情看起來猙獰扭曲。
“好好好,是師父有悖醫德在先,你執意要留這孩子便怨不得我不仁孝。”
說罷他散下發帶,拿起桌上裁刀割斷發尾。
“我便依你所言自成一家,從今往後與你恩斷義絕。我且把話留在此處,終有一日你會嘗到這嬰靈祭的苦果。”
話落卞章州便大步跨出清平堂,收斂方才猙獰的笑臉,吐出一口濁氣,頭也不回的走了。
次月,齊仙閣建起,坐落在與清平堂對立的溪尾處。不過看病抓藥錢要比清平堂高出不少,在清平堂裡鬼怪招搖下,卞章州因此賺的盆滿缽滿。
起初清平堂裡亡嬰怨氣太大鎮不住,夜裡時常會傳來尖利凄慘的啼哭聲,在半封閉的谷中久久回蕩,不絕于耳。
林嶼從未有怨悔,每每都會耐心安撫這兩個孩子。
依舊有深更裡碗盞墜地碎裂,門窗不斷開合,梁瓦窦然塌陷,地底泛出來的血腥腐臭氣與牆上的血手印……太多太多,愈演愈烈。
林疏桐就是在這樣的環境裡長大。
而另一個,似乎長不大,又或者說是怨氣太深不願長大。
她時常因耳邊莫名的嘈雜聲吓得讀不進書,更背不進。
可是醫書上的内容記不住怎麼能成醫者?于是林嶼便要罰她把書上一字一句都刻在牆上。
看着她個子瘦小,咬着牙努力踮起腳尖在牆上一絲不苟地畫着,刻刀把手勒的發紅。
實在是于心不忍,林嶼輕輕奪下她手裡刻刀,單手把她抱起來,另一隻手替她在牆上刻字,也是替自己刻。
至此之後林嶼每日都會往牆上刻書,似乎已經成為日常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林疏桐也曾好奇過,但林嶼從未應答。
直到林疏桐十五及笄之年,亡嬰之怨再也壓不住。
憑什麼她們姊妹中隻有一個能安穩活到及笄,而另一個隻能困在這裡窺視他們生活如同鼠婦!
林嶼當然知曉,當天夜裡用針給林疏桐下了毒。蠱毒在體内橫行,高燒三日不止,最後燒壞了眼睛,被林嶼親手剜去。
唯有他的知道,林疏桐八字屬木,隻能獻出雙目才勉強鎮住怨氣。
林嶼今時才反應過來自己是錯,已經很晚了。卞章州說得對,自己會嘗到嬰靈祭的苦果。
隻不過當時他還不知道,這還隻是個開端。
自那之後,父親似乎變了個人,疏離又冷血。
因雙目失明林疏桐生活種種都不方便,林嶼也隻是冷眼旁觀,甚至會刻意讓林疏桐獨自一人去後山采藥草。
功課也不能落下。
當她第一次雙手觸摸着辨認牆上刻字時,身上如過電般意識到,自己經曆這種種一切似乎是規劃好的。
撫摸着牆上字的手指僵硬,林疏桐強忍着心裡恐慌問林嶼。
“父親還有幾日能刻完?”
“十四日。”
回應的聲音平靜如水,不帶一絲起伏。
第十四日,暴雨呼嘯而來注入山谷,林疏桐從一片死寂中醒來,目盲不辨晝夜。
口中澀得發苦。
正如她所惶恐的那樣,林嶼再沒有回來。留下的還有困在清平堂十五年的亡嬰。
此後一人獨孤立,朝暮無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