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起,我又将窗戶關上。
李素的聲音跟着吱呀聲戛然而止。
坐在書案前提筆記錄的謝靈仙也停了筆,擡眼看我,于兩列跪坐的抄錄宮人也紛紛半停下手中的動作。我轉身,道:“怎麼不繼續講下去。”
方才說道農忙之事。
李素在山間地頭的見聞有許多,乍聽覺得十分有趣,漸漸卻覺得沉重。
荷鋤而歸,這是我未曾有過的人生,卻是北涼無數百姓日以夜繼的立家之本,既然要以民生為重,我自然也要悉心問詢。
不過我從來沒打算偏聽一人,或者說一種人的說法。官吏之言需入耳,而李素這遊曆四方尋法傳道之隐士,呈現給我的視角卻又不同。
李素問我:“臣下僭越,不知陛下可曾想過生死。”
“這問題,真是夠……呵,也不是沒想過。”我并沒有愠怒,隻作尋常事一般說道:“孤早就想好帝陵的位置,生死不過尋常事,萬物生,萬物寂,生寂之間得幾分顔色,不過如此,就算我是帝王,也不過是肉身,不知先生有何高見。”
謝靈仙歪頭看我一眼,笑了笑。
這還是在去帝陵的路上,我問謝靈仙,少時多病,可有想過生死。
謝靈仙如是回答我。
萬物生,萬物寂,生寂之間得幾分顔色,不過如此。如今回想,這句話還在耳畔盤桓萦繞,揮之不去,以至于在李素詢問我的時候,我便脫口而出。
李素沒想到我能講出如此豁達之話,神情不由得幾番變化,看到我和謝靈仙眉來眼去,卻又喜笑顔開。他向來欣賞謝靈仙,我是知曉的。
他道:“鄉野間的農人,總被氏族寒門覺得粗鄙,我北涼本就尚武,鄉間又怎會出什麼才子,懂什麼學問,可是恰恰相反,他們也深谙此道理,種子播下,長成發芽,秋日收獲,到了冬天白雪覆蓋,冬去春來,輪回不息,這事物都有各自生寂的道理,不能違逆,否則時間一久,定會生亂。”
北涼以武立國,而後繼續尚武。雖然武将輩出,可也因此暴亂不息,直到文和帝期間才有息止之象。
而後數年又碰上天災,農人收成不好,邊境地帶多有起義。
即便如此,收上來的賦稅供給豪門大族玩樂的例子也不少,甚至到了先帝也未有多少改善,我把燕家屠了後,幽州百姓雖惶惶不安,卻也多有樂顔。世家不打壓,百姓焉能安穩。
可是世家大族百年基業,不會是我短短幾年可以動搖的。若是再往前幾年,還能找借口再殺殺,但是現在我是帝王。
我不能三言兩句,就極端行事。
屠滅大族,是空談妄想,隻能取制衡之道,各自開辟門路。
我道:“若是有機會,孤也想去你口中的鄉野看看。”
李素拱手:“陛下,絕對會是個好帝王。”
我冷哼一聲,“少恭維孤。”
戰亂必定滋生流民,瘟疫,偷盜和匪患。若是這天下太平,我尚且能出得了長安,若是亂世因我而起,還是省些氣力罷。
李素滔滔不絕,時不時拿起茶水潤潤喉嚨。終于到了時辰,他恭敬退下。
第一次講法也就這麼結束了。
懶得回太極宮用膳,我們便在閣樓中填飽肚子。
雨後,我與謝靈仙攜手漫步于禦園。
忽而飄來箫聲,如泣如訴,玉蘭花籠罩了彌漫的水霧,如仙人屏畫,隔着這層缥缈,這箫聲愈發不真切了。
雲女想差人去找誰在此處吹箫,被我攔了下來,反正也挺好聽的,任由這樂聲去吧。
我時常喜歡和謝靈仙攜手漫步。
在鱗次栉比的金碧輝煌中,禁宮曲折回還的長廊中和詩畫般妙然的景緻中,這樣的閑庭散步和多年前在明燭殿中的悠遊嬉鬧大不相同,可是恍惚的某個瞬間,卻有一兩點心情是相同的。怎麼能不慰藉人心。
我們衣角相貼,親密無間,可惜不是夏日,要不然還能感受到她身上的溫度和香味。
這樣清寒天,風吹過,人身上的味道都消散了。我道:“他這活了個把歲數的,雖然遠離長安多年,但是治世的道理他這肚子裡可是裝了不少,起碼比朝堂裡屍位素餐的傻子好了百倍不止。”
謝靈仙道:“陛下勤政好學,是百姓的福氣。”
我拽住她的手,低聲道:“怎麼連你也說這種話,我不愛聽。”
謝靈仙拿手帕擋住半邊臉,露出一雙含笑的眼睛,我用力捏她的手,細碎的笑聲就從絲帕下面晃悠悠飄了出來,就連額間的銀制流蘇額飾也晃動着,像是被風雨吹動的花枝。
我攬着她,湊到她臉邊,問她:“怎麼如此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