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甯二十一年,梁宣帝晏駕。
謝羽守在她的床畔,看着她氣息漸弱,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抓住自己的手,卻又萬般不舍地阖眼。
謝羽淚如雨下,俯身親了親她帶着餘溫的臉頰。她不知道自己怎麼走出殿門,對候在寝殿外的人宣告帝王已去的消息,隻是有好多好多哭聲,讓她覺得有些吵。
她越過跪倒一片的人群,慢慢往殿外走。
謝羽慢慢擡頭看着蒼白天光,擡腳向前走了幾步,忽然覺得天旋地轉。就像那年在太極宮中一般。似乎有許多人跑過來,焦急的呼喚聲和急促的腳步聲。她應該是被接住了,可是不知怎麼的,她覺得自己的靈魂好重,好重,一直在往下墜,向那玄淵一般的存在而去。
謝羽醒來時,睜眼是昏暗的紗簾。
蕭慈聽到床榻上的動靜,連忙掀開帷幔抓着謝羽的手,一面喚着醫官來問診。謝羽見到蕭慈,恍惚之間好像看到了年輕時的蕭蘊,威嚴而淩厲,如同出鞘寶劍一般鋒利。
謝羽說:“若我去了,把我和她葬在一處。”
她還是不願意稱蕭蘊為先帝。
蕭慈幾乎要落淚了,“姨母,我隻剩下你了。”
謝羽搖頭,摸摸她的臉頰:“我老了,時日不多,料理好這些瑣碎,便不剩什麼時間而且,我是真的想她了。”
蕭慈抓着她的瘦可見骨的手和垂下的衣擺嚎啕大哭。
但接下來數日,謝羽精神頭看起來不錯,将蕭蘊離去前囑咐的事仔仔細細地辦好,所有人都覺得謝羽是想開了,可是隻有那些老友知道,她的心間火隻剩下一堆灰燼,來一陣風吹過,便什麼都不剩了。
入了夏,明燭殿的蓮花開正好。
謝羽忙完了手頭的事,說要去明燭殿觀蓮。蕭慈問她用不用人陪着,謝羽搖搖頭,笑着說:“難得精神頭這麼好,就不要旁人看着我了,正好圖個清淨。”
蕭慈見她面帶紅光,話語間隐隐有笑意。
她和姑母少女時就是在明燭殿度過的,回到明燭殿,興許是想追憶往事。可是明燭殿又是姑母駕崩的地方,蕭慈怕謝羽高興完,又悲從興來,再傷了神。但謝羽堅持要去,她還是松口應了。
等到衆人覺得天色欲晚,去明燭殿尋謝羽時,便見白衣女子端坐蓮池畔,阖眼垂首。池中蓮花盡數枯萎,一片蕭瑟。而走進喚她,卻發現謝羽已然氣息全無,魂歸高天。
她和先帝接連歸去。
前後不過七日。
渺渺白霧,蘆葦蕩漾。謝羽在一片煙水之中,撥開長葦前行,可是前方依然是迷茫,似乎是無邊無際的河流。心底有個聲音告訴她,再往前走,便是彼岸,那是她魂魄的歸處。
不對,沒有她。怎麼能算是歸處。
謝羽回頭,一直往回跑。這一世的種種浮光掠影,從眼前淌過,也都離她而去。人世的感情也越來越少,身上的累贅不翼而飛,她的三魂七魄也變得輕盈。
身體似乎越來越輕,完全沒有年華老去後身體的笨重和疼痛,似乎回到了豆蔻之時,不,比那時候還要輕,簡直要飛起來。
直到,來到了一處長廊上。
竹簾随着微風晃動,绛紫衣裙的女子在前方靜立。她回身,張開手臂,赫然是蕭蘊。謝羽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也變回了年輕時的模樣,但這些都不重要了。
她向蕭蘊飛奔而去,與她相擁在一處。
這一世,才算如焚盡燃香般,塵埃落定。
雪山之巅,片片昙花落入白衣女子身軀。
直至神魂複位。
她睜眼,随着鳳凰清鳴聲,一陣勁風從山巅蕩開,被霜凍住的各品花齊齊盛放,連綿雪山中的生靈仰望着最高處,它們都知道花神靈容從人間回來了。
靈容盤腿坐在榻上平靜氣息,卻還是忍不住想起在長安的種種。這一世,玄幽還真是耍夠了威風呢。她垂下眼睫,輕笑一聲。可是這笑聲剛剛落下,屋外就發出砰的巨響。
她赤腳而出,白衣在冷風中巋然不動。
一條碩然黑龍以一種奇怪的姿勢落在她的院子中,其中三隻腳踩在她的花圃上,剩下的那隻後腳還頗為嬌俏地翹起來。她原本低着大腦袋,張開嘴巴對着這被踩在腳底的花。靈容見狀有些頭疼,“别把它們吃了。”
黑龍扭了扭身子,化作人形站在她面前。
兩雙鳳眸相對,靈容清冷而玄幽張揚,卻是截然不同。玄幽指着自己,問她:“是不是很像你?”
靈容伸手拿指尖挑起她的下巴,打量了一番,道:“還是變回來吧。”
省的她又想起最後蕭蘊病逝時的模樣。
玄幽兩指并攏,往額頭一抹,卻是個長眉龍睛,膚色蒼白五官深邃的女子。她眼中的豎瞳如同懸針,一瞬不瞬盯着轉身去照料花圃的靈容,“不好意思,我又給你踩爛了。”
靈容睨了她一眼,道:“也不是一次兩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