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竹聲交織着琵琶古筝，嘈嘈切切。波斯進貢的長毯由門前一直延伸至皇帝面前，各個品階的官員也被安排在不同的位置。懸着的青色琉璃燈将紛紛上場的舞姬肌膚襯得雪白，萬俟玉音坐在皇帝的右側，自先後薨逝，皇帝便急不可耐地想要立萬俟玉音為後。然朝野皆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此女乃禍水紅顔....”諸如此類，隻得作罷。

宋鳴玉持着拂塵站在皇帝身側，今日是中秋宮宴，三山帽子綴着飄帶，绛紫織金蟒紋袍。她微垂眼睛，極快地遞給萬俟玉音一個眼神。正為皇帝斟酒的萬俟玉音笑得更嬌媚了些，在皇帝的手覆上她手臂時，眼裡微不可察地劃過一絲厭惡。

這場宮宴宋鳴玉隻有一個目的，在宋家被滅的那一晚，曾被母親救下招待的扶禮冒着生命危險救下自己。

十年前——

簡陋的竹屋隻有扶禮忙碌的身影，宋鳴玉卧在榻上眼神空洞地盯着房梁上結着的蛛網。五髒六腑的灼燒感依舊沒有減輕，而身體就像是被滾輪碾碎又重新拼合一般，她甚至已經沒有開口喊痛的力氣了。曾今的天之嬌女，如今的廢人爛泥。

扶禮的衣着并不樸素，是上等的料子。宋鳴玉想要問他為什麼要救自己，可開口隻能聽見低啞不成字形的嗓音，像是一隻受了傷的野獸在低嚎，卻怎麼也不像一個人。因為她的嗓子被濃煙毒啞了，隻能發出這樣的聲音。

宋鳴玉緊咬着下唇，哪怕品到了血腥味。她的身體痙攣反弓，怎麼也咽不完鹹澀的淚。滿是刀疤的手用盡全力才隻能輕輕地拽住床褥，她連哭喊都是那樣低沉沙啞，隻能發出“啊”的聲音。她的臉哭得發皺，為什麼要救自己，救下一個被踩進爛泥裡的廢人，何等殘忍。

正為宋鳴玉熬藥的扶禮聽到聲音以後三步并兩步地趕來床邊，她哭得眼睛發腫，身上的傷口也因為砸床而裂開。可哪怕是用盡全力，砸在床褥上的拳頭也是軟綿無力的。

“啊——啊——”宋鳴玉猝不及防地被扶禮摟住，他扼住她的雙手，衣服被她身上的血浸染。

“宋家滿門忠烈，卻死于帝王的昏庸與猜忌。你知道謝呈怎麼樣了嗎？他和陳晏一起升遷，被漢陽所有的百姓稱贊。而真正有功為民着想的宋家，不僅被滅了門，也成為了漢陽百姓口中的亂臣賊子。”宋鳴玉的手不再那樣奮力去掙紮，扶禮也松了力。

李畔宋從鑒的死，于他而言何嘗不是錐心之痛。

扶禮強忍着眼眶的淚繼續安撫着宋鳴玉:“我當初走投無路，險些凍死在街頭。是你阿爹阿娘救下我，讓我不必成為這路邊的凍死骨。那時候你的兄長們都還未出生，之後，皇帝信任宦官，我為了能夠出人頭地，入了宮，一路做到了執筆太監。你跟我走，跟我入宮。不要....不要再去尋死，你身上背着的，是宋家上下幾百人的性命。”

宋鳴玉的嘴顫抖着，淚水早已打濕了衣襟。

扶禮輕撫着宋鳴玉的發，聲音也有幾分顫抖:“我這裡有藥，有西域的藥，你跟着我入宮，隻需要兩年，就算不能讓你回到以前那樣強健的體魄，至少也能重新習武。你不是廢人，你是宋府所有人保下來的希望，他們此刻在地下肯定也急得團團轉，怕你再尋短見。”

之後，宋鳴玉得到了第一個人皮面具。

以侍從的身份跟着扶禮入了宮，扶禮貴為執筆太監，但那時宦權并不如現在這麼強盛。扶禮待着的“瓊台”是當朝太傅陸嘉羨設立的殺手部及情報網，扶禮聽命于他。因此，宋鳴玉也被引入瓊台。

在扶禮死後，宋鳴玉便取代了他的位置，成為陸嘉羨的心腹。然而如今，她想要脫離瓊台，便需要謝淮安宋鶴憐等清流派。

宋鳴玉回過身來，一邊奉承着皇帝，一邊用餘光環顧着周圍。

謝淮安坐南面北，正與宋鶴憐談笑風生。他以前就不愛笑，此時酒過三巡，臉頰也微微泛紅。他今日高束起發，明明是一副冷面，此時也多了幾分柔和。這一身暗紅蹙金祥雲紋圓領袍是漢陽男子趨之若鹜的款式，他手握着酒樽，劍眉斜飛，明明都快到而立之年，竟還有幾分像是過去的少年郎。

謝淮安敏銳地察覺到有人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隻一刹那含笑的眼睛便多了幾分銳氣，宋鳴玉還未來得及收回視線便與他對上。那雙眼睛從未對她展現過笑意，如今更多的是戒備與厭惡。

宋鳴玉給皇帝扇風的手漸漸快了起來，指抵扇柄施力，風也大了些。好在正值酷暑，皇帝反覺得惬意，更肆無忌憚地與萬俟玉音嬉鬧。

他謝家踩着宋家幾百人的性命上位，他又有何資格厭惡自己？

謝淮安對宋鳴玉的視線摸不着頭腦，但與她達成了交易，卻更是要提起警惕。隻是這閹人看自己的眼神，怎的如此熟悉。明明是一張令人厭惡的臉，可他竟然總會不合時宜地想起那個連及笄禮都還未過就葬身火海的人。

漸漸的，謝淮安就喝不下去酒了。即便宋鳴玉已經移開了視線，但謝淮安還是會時不時将目光投向她。

而在這時，萬俟玉音忽然起身對皇帝盈盈一拜。

宋鳴玉斜睨她一眼，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些。

“陛下之前答應過臣妾，允許臣妾再握長弓。”萬俟玉音的嗓音，比這槐花酒還要甜。她身着部落服飾，額頭的珠玉随着欠身動作微晃。台下的文臣隻覺得不堪入目，紛紛交耳:“成何體統啊！這禍水竟身着那蠻夷服飾在我北齊。”

與他交談的人名喚沈铮，雖然隻是六品武官，但嫉惡如仇，為清流派，視“扶禮”萬俟玉音為北齊毒瘡，恨不能親手挑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