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生手裡的菩提轉轉而停，他亦沉吟許久，才道:“妙玄，老夫隻提醒你一次，莫要做那千歲翁。終有一日會追悔莫及。”

像是臨别前，祖父對孫女的勸告般。

宋家覆滅後，她僅有的溫暖便是在玉清觀。那時扶禮已經将自己的所有，以及他的身份全都給了宋鳴玉。他便重返玉清觀繼續修道，而宋鳴玉則進宮蟄伏。也正因伏生算出來了前因後果，才将扶禮逐出師門，宋鳴玉也跟着一齊被除名。

離開玉清觀的那日，大雨傾盆。所有的師兄弟皆來送行，直到兩人慢慢離去。而伏生，則是将自己鎖入屋中，戒齋數日。也沒再，提起過他們二人。此後成為死士和“扶禮”的每一日，宋鳴玉都會懷念在宋家，在玉清觀的日子。也正是因此，她才在那場養蠱的選拔裡殺出血路。

一人生，百骨枯。

門被宋鳴玉輕輕掩上，離開了暖和的屋子後，才停不久的雪又大了起來。風雪撲面而來，寒風刺骨。宋鳴玉一步一回首，最終還是咬緊了牙關快步往前走。

她當然知道伏生的口是心非，伏生年近八旬，鬓發如霜，千裡迢迢從雲川趕往漢陽是還想再勸她回頭。

道并不勸人放下一切堕入空塵，卻也不允以殺止殺。隻是，若不血債血償，僅讓律法懲戒，如何對得起宋家，如何對得起那淪為棋子被抛棄的十萬大軍。

宋鳴玉知道，皇帝并非全心全意信她，相反，皇帝想要先除掉自己。

這件事，宋鳴玉本是不知曉的。但謝淮安醉酒後所說的話，和她的親眼所見，似乎都應證了宋鳴玉的猜想。

盡管聽起來荒誕，可古醫書上的确有所記載，關于“雙魂”。

肝氣郁結，受驚後留下的痰瘀，最終形成了雙魂。明明是一個人，性情卻時而和善時而暴戾，相差甚遠。記不清自己所作所為，常為夢魇。

這就是為什麼，曾經在宋鳴玉看來為慈父之人，之後會行迹瘋魔，昏庸無道。一個明君，定然不會允許奸佞當道。或許，南黎生清醒時，便已經知曉了自己的病症，開始想方設法尋醫醫治。但是這病卻不能讓他人知曉，外加如今群狼環伺，不得不再“裝瘋賣傻。”

宋鳴玉斂眸，北齊太子南望舒如今愈發跋扈乖張，但偏偏也有實績，深谙中庸之道。才能令南黎生滿意，而又懂得讨好那暴戾。至少現在看來，南黎生對南望舒甚是滿意。宋鳴玉知曉，南望舒暗中也與朝堂數位大臣交好。而今，南黎生年近六旬，身如枯木。可宋鳴玉也把控好了那個度，隻要繼續按她的計劃實施，那南黎生甚至能再歡縱個二十年。而南望舒也是個沉不住氣自視甚高的家夥，隻要稍稍進言，再叫他感到幾分威脅。他自是會着急想要繼位，急而生錯。

南望舒不是不知道，多少人對皇位垂涎三尺。而南黎生，修道服丹本就是為長生。這樣一來，父子之間的大義滅親，避無可避。

而陸嘉羨也想要這個皇位，裝的清風明月，可心卻黑極了。他視宋鶴憐為眼中釘肉中刺，那麼，若要讓太子真被廢黜，定然隻有謀逆大罪才可。陸嘉羨，應是會想方設法将教唆太子謀逆之罪推給宋鶴憐。而需要萬俟玉音，則是因為宋鳴玉早早看出南望舒對宋鳴玉有情。

樁樁件件猶如棋盤星格相連。

将天下作為棋盤，萬民為棋，每落子都需要深思熟慮。誰人為将，誰人為卒，誰人為車。

棄誰保誰，殺誰用誰。

“當真是罪孽深重，天不可赦啊，宋鳴玉。”她喃喃自語着，以往很快就能走完的路，宋鳴玉走了足足半個時辰。她獨自一人行走在這看不到盡頭的修羅路上，每當宋鳴玉停滞不前時，那些困擾她數年的夢魇就又會浮現眼前。

宋鳴玉對着凍紅的手“哈”了一口氣，她垂下的鴉羽般黑的睫翼也盛了雪。她将掌心靠近眉心哈氣，熱氣将雪融化，睫翼水光盈盈。

旁人看了，估計要以為她落淚了呢。

在宋鳴玉看來，人的一生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一生短如窗間過馬，一生長到海枯石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