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生必死,死必歸土,此之謂“鬼”[1]。
三途河上遊,墨色樹影陰郁婆娑,血紅的彼岸花搖曳十裡。冰涼渾黃的河水之中,每隔一千年會走出一位遍體鱗傷的少女,長發抵足,衣衫褴褛,模樣瞧來有二八,然而心智卻始于嬰孩。
但她們生來尊貴,是冥府孕育出的靈胎,自登臨三途河畔、赤足踏在十裡血紅彼岸花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成為下一任冥界之主——冥王。
隻可惜,這一回走出的是個哭包。
懷罪少不更事的時候,眼淚就沒少流——衣服硌着背了,哭一哭;蚊子叮包了,哭一哭;鳥屎拉頭上了,哭一哭;餓了哭,飽了哭,晨起梳洗碰掉了一根頭發,哭得跟号喪似的,三途河都要叫她哭得淹死鬼了!
然而這些都隻是無關痛癢的皮毛,最讓懷罪悲切的是——堂堂冥王竟然有影子!
這可就好笑了,冥界來來往往的都是鬼,誰會有這種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就像是鴨群裡貿然混進了一隻大紅冠子亮堂堂的雄雞,紮眼得很。
雖說懷罪不太喜歡這個比喻,也不覺得已經淪落到要和大公雞相提并論,但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冥界鬼,她實在不能接受自己有影子這個現實。
尤其是在聽說自己的娘親、姥姥、太姥,乃至往上追溯十八輩祖宗,都沒有出現過影子先例之後,心智才滿八歲的小冥王哭得更傷心了。
這一度讓輪班照料這棵獨苗苗的後土娘娘、酆都大帝、地藏王、十三閻王等一衆大小冥司十分鬧心。
震耳欲聾,振聾發聩。
每回冥王開哭的時候,冥界的鬼們都十分自覺地捉了兩縷柳絮殘魂塞到耳朵裡,熟練得讓人心疼。
曆時多年,在衆鬼的辛勤呵護下,這位年輕的冥王總算過上了心智和年齡一緻的幸福生活。然而雁過留痕,當年那些哭鼻子的糗事,如今已然成了懷罪最不願直面的笑話。
偏偏按年紀來排自己又是冥界最低的蘿蔔頭,笑話早被年長的鬼們看完了,斬草除根終究不太現實。
懷罪獨坐于奈何橋,頭正正好塞進闌幹裡,看着腳下三途河潺潺的流水,煞有介事地歪頭歎了口氣:這個世界實在是太紛擾了……
“這個傻子是什麼鬼?”
一個被五花大綁的鬼魂途徑此處,興緻勃勃地向身旁的黑白無常發問。
第一次來冥界,他興奮得滿面紅光,尤其是看到被卡在橋裡仍十分悠閑的懷罪,心中難免肅然起敬。
“放尊重點——”
誰知兩鬼差一人給了他一記闆栗:“這是我們大掌櫃!”
雙管齊下,鬼魂痛得眼角泛起淚花,包着一包淚嘤嘤地向前走,再不敢言。
看了許久的風景,懷罪早已對冥界的每一處景緻熟稔于心。
河下拂來腥味的風,吹開了少女額前的碎發,她擡手整理好,起身拍拍屁股,臨走前憑欄看了一眼自己的江山——三途河、奈何橋、望鄉台、三生石、黃泉路……
昏暗、陰沉、森森然。
懷罪闊步離去——不甚美麗,但确實紛擾。
鬼市一向熱鬧得很,會賣人間最時興的小玩意兒,琳琅滿目常見常新,懷罪每次都興奮得哇哇叫,正欲掏銀子買,卻每次都被嚴厲喝止——
“給我把錢收回去!”
“什麼東西金貴到需要冥王親自來買?送!必須送!”
“說!看上哪些了!我給你拿!想要多少就拿多少!”
用最暴烈的性子說最溫柔的話,冥府大大小小的鬼們總是不約而同地溺愛着這個年紀最小的蘿蔔頭。
哪怕這個人是冥界尊主。
“喲,懷罪來啦!快快快,看看我這鋪子裡有什麼中意的沒有,前些時日剛進了些好東西,喜歡什麼自己拿啊!”
“賣饅頭包子嘞!賣馎饦湯餅嘞!诶——懷罪?”食鋪的生意興旺,大頭鬼也是在攢動的鬼臉中不經意瞥到懷罪的身影。
“懷罪你餓嗎——”他扯着嗓子喊,“要不要在你大頭伯這兒吃點東西——”
生意太好也是種負擔。
懷罪也扯着嗓子應他:“不用了——後土娘娘等我回宮吃飯呢——”
然後揣着懷中的小玩意兒們,繼續腳步輕快地往冥王宮走。
要問冥界最舒坦的職務是什麼,懷罪一定會毫不猶豫答——冥王。
冥界偌大,想去哪裡就去哪裡。逛鬼市不用花錢,還常有鬼差和鋪子老闆大打出手的轶事,一個非要替冥王付錢,一個執意不肯收,争得那叫一個面紅耳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