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風浪混沌的泉眼,更是這場血戰的靶心。隆隆的雷霆聲乍起,将漆黑的夜幕劈成無數慘白的碎片,豔紅的鮮血迸濺于半空,從他頭頂落下,卻穿過靈魂,在荒涼的土地上砸開絢麗的花。
與此同時,鬼魅陸續雲集,在穹頂之下咆哮呼喝,在大地之上翻飛竄動。雷霆、驚電、戰火、鐵刃、鮮血、生靈、鬼影一齊湧向他,如高山傾頹江水決堤,無可阻擋。
鬼卒癱跪下來,胸口劇烈起伏着,慘白的雙瞳爬上絲絲血紅,妖冶得可怕。懷罪看不下去了,想要拉他,卻被他甩開。
“我還能堅持,讓我繼續吧……”
鬼卒艱難地擡起頭看她,血色的白瞳流下了渾濁的淚水:“求你了……”
懷罪愣了一下,讷讷地向他點點頭。
雷霆還在繼續,厮殺也在繼續,夜幕被撕碎,慘白的光一次次貫穿天地,千軍萬馬突刺奔襲。她親眼看到他無數次倒下,又無數次掙紮着爬起。眼底不經意漫上水霧,好幾次她忍不住想轉過身,可為了他的安危又不得不直面相視,眼睜睜看着他遭受磨難。
很小的時候,池頭夫人曾對她說,人心是世間最堅韌的武器,可泣,可歌。有了它,縱有千難險阻,也将無往不利。
她合掌祈願:這一回,讓人心給予他微薄的力量吧……
不知過了多久,像是做了一個長久的夢,再睜眼時,鬼卒的白瞳被浸沒成滲人的血瞳,胸膛陳舊的傷口湧出無盡的鮮血,他的面色青灰得可怕。
“啪——”忽地一聲暴裂開來,懷罪心頭一顫,定睛看去,鬼卒的手腕泛起點點焦黑。
那是經脈寸斷的前兆。
不能再等了,否則他真的要消亡在這兒了!懷罪一跺腳,沖上去将他從混亂中拉了出來,同時擡手結印,金印扶搖直上,砰的一聲封印天地,混沌應聲四散。
亂象漸漸沉寂,回頭看,鬼卒仰面倒在荒草之上,忽地低聲笑了出來,笑聲愈來愈大,漸而化為止不住的狂笑,最後,竟落下淚來。
慘白的手落在空蕩蕩的心口上,他轉頭看着懷罪,臉上還帶着殘餘的笑和淚。
“我想起來了……我全都想起來了……”
懷罪歪了歪頭,不知他是哭還是笑。
三更天,月色晴好,浮雲疏淡。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是一萬年前的人?”懷罪睜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複述了一遍。
“是一萬年前的鬼。”鬼卒不厭其煩地糾正她。
懷罪驚訝得合不攏嘴,下意識用兩隻手捂住口。
她決定不告訴他自己降世才幾年的事實,免得有損冥王威嚴,被他看不起。一面又忍不住唉聲歎氣,凡人壽命六界最短,怎麼到了人間還是逃不了小蘿蔔頭的宿命!
罰自己一個月不許吃蘿蔔。
想了想,打算從一個月前開始。
“參軍前,我本是個書生,也是家中獨子,那年科舉落了榜,又逢兩國交戰戰事吃緊,不得已棄文就武。”
“那一仗打得很艱難,幾乎傾國之力相抗衡。然而小國寡民,難敵攻山之勢。到後來,王城失守,君王王後、公主皇子俱被擄走,成了敵國俘虜。大戰至此,幾乎到了盡頭,所有郡城幾乎都成了别國的屬地,隻有我們這支隊伍還殘存了一萬兵力。”
“我們将軍是名将之後,年少有為,戰功赫赫,隻可惜造化弄人,他降生在了一個小國,若他是敵國之子,必定是傳世名将,千古流芳。他畢生精力都耗在了這一仗上,這一仗,父親戰死,母親殉情,而他未曾婚配,無兒無女,幾乎茕茕孑立一個人。他說,無牽無挂的人,正适合為國許身。”
“他是天造将星,僅憑手下的一萬将士,在敵軍十萬兵力的情況下多次取勝,甚至活捉了不少敵軍做俘虜,奪得他們的糧草做補給。”
說到此處,鬼卒緩緩展開手裡的畫軸,将軍琴女圖又一次映入他眼底,他凝視良久,歎了口長氣。
“琴女其實是敵國俘虜,軍營裡全是男子,難得擄來一個女子,還是個姿色上佳的才女,有的将士按捺不住了,但念着主帥還未見過,便也不敢輕易染指。女子是個性子烈的,被擄來整整一個月,沒有說過一句話,對将軍也不曾開過口。”
“将軍是仁将,不許我們虐待俘虜,有我們一口飯吃,便不許他們餓着肚子。以至于後來,擄來的敵軍心甘情願為我朝浴血奮戰。兩軍對峙而不戰的那一個月,是短暫和平的一個月,全軍上下苦中作樂,以水作酒,以素作肉,平靜和睦得讓我差點以為,戰争結束了,我們沒有亡國,假以時日我就可以回歸故裡,讀書科舉奉養雙親……”
他抿了抿唇,攥着畫卷的手忍不住緊了力道。
“可是,最後一戰沒有消失,它來了,整整三十萬大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