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見沒多久,直呼其名似乎有些親熱,尤其是對着一位冷冰冰的一界之主,懷罪有些不好意思開口,偷偷摸摸換回了尊稱。
但願沒被發現。
流罂面色并無異樣,她拈着一盞酒,有意無意地抿着,眉頭也沒多皺一下,輕描淡寫道:“一個不值一提的無名小卒罷了,心術不正,犯了不少罪,魔界會盡快抓捕的,兩位貴客不要受驚才好。”
“沒有沒有,”一道牛肉入口,懷罪撥浪鼓似的連連搖頭,“我們還好,沒被吓着。”
“重犯在外,總歸是不安全。我已命人收拾了寝殿,二位不妨在此歇下。宮中有巡夜的将士,若有什麼不對,他們也能及時護衛你們周全。”
若沒有這句話,一切還算正常。偏偏是這句看似尋常的好心之言,卻讓人隐隐覺察出些許不對勁來。
懷罪和比祁目光交疊,無言相視一眼後,知道彼此想到一處去了——
死囚不是什麼稀罕東西,在六界之中早已見怪不怪,成功出逃的死囚也不在少數,司空見慣而已。可若應流罂所言,魔界的這個囚犯真的隻是個無名小卒,為什麼消息都傳入了魔尊的耳朵?為什麼逃跑之後,能驚動魔兵那樣勞師動衆、不遺餘力地全城搜捕?一個無足輕重的死囚,竟掀得滿城風雨,為護外客周全,甚至需要留宿宮中?
懷罪笑着試探性地問:“這個犯人這麼厲害,連冥界的鬼都能殺?”
流罂卻道:“實不相瞞,他身手平平,并無過人之處。”
兩人更疑惑了,睜大眼睛的懵懂神色如出一轍。
“既然如此,那還有什麼好怕的?
魔尊緩緩開了口,語氣依舊如刀刻斧鑿般淡漠,卻帶了一絲冷笑:“冥王殿下,世間能奪人性命、重傷髒腑的,可并不隻有刀子。”
“冥王殿下”這四個字,說得清晰而有力。
懷罪心想:果然,流罂不僅注意到了,并且還挺記仇。
“此人巧舌如簧,精于挑撥迷惑,觀音面,蛇蠍腸,在魔界掀起過不少的風浪。知人知面不知心,冥王殿下若不慎遇見了,可千萬别被小人蒙騙。”
懷罪抿着唇,眉頭擰成了小疙瘩,總覺得她話裡話外帶了些不知名的意味。
用過飯,流罂并未喚侍者來,而是站起身,親自帶着懷罪和比祁去無極殿。
“聽聞冥王殿下喜陽愛熱鬧,無極殿應當是個好去處。”她的目光遠遠落在一處天光明朗、雲霞爛漫的地方,“魔族不喜太亮或是太暗,一點點光亮便足以。無極殿是魔宮離太陽最近的地方,白日裡清風明朗,雲蒸霞蔚,故而多年以來,一直沒什麼人住過。”
跟随着她的腳步,循着光芒的指引,懷罪和比祁看到了那處雲端殿宇。
金光拂落,雲煙如畫。
“好漂亮……”
澄明的光暈落在懷罪的眼底,将那雙烏黑的眸子染上了淡淡的琥珀色。
冥界終年是暮氣沉沉的長夜,不見天光。這麼久以來,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這樣明媚的景象。
她眼羨地抿了抿唇,要是冥界也有這樣的地方就好了……
可轉念一想,又迅速把這樣危險的念頭趕出腦海——魔界在冥界之上,既然魔族的臣民都住不慣,泰山君、後土娘娘他們肯定更不喜歡了。冥界的鬼都金貴脆弱得很,要是天天被這樣毒辣的光照着,保不齊哪天就魂飛魄散了。
魔尊腳步不停,一路上沒什麼話,緘默得很,半晌将人帶到殿前,局面才有了些許松動。
“二位一路勞頓,想必也累了。”流罂例行公事一般說着客套話,“難得來魔界遊覽一趟,今日先于此好好歇歇,養足精神,明日我會親自帶二位遍覽魔域。”
她的話很得體,也很細緻,隻是語氣冷漠,臉色也淡淡的,若不是雙目雪亮,懷罪都忍不住懷疑有人在堂堂魔尊的頸側架着一把削鐵如泥的大刀。
“魔尊大人,魔界事務繁雜,你若是累了,不必如此事必躬親的。”懷罪有些不忍心。
比祁跟着點了點頭:“我們可以自己摸索的,魔尊大人要是不放心,可以找幾個将士跟着,以免我們去了不該去的地方。”
“無妨,”流罂道,“好意我心領了,但來者是客,千萬年來,冥王殿下第一次造訪此地,我身為一界之尊,自當有待客之責。”
說罷,垂眸颔首,轉身緩緩離去。
遙遙望着她的背影,懷罪心想,流罂看起來是個好魔尊,細緻入微,沉穩妥帖。
同時欣慰地松了口氣,幸而自己是誕生在冥界而不是魔界,否則底下早就翻天了;幸而流罂誕生在魔界而非冥界,否則自己肯定自慚形穢地不敢見人,恨不得拱手奉上冥王之位。
心中天馬行空地漫想時,懷罪的眼睛總是不自覺地轉着,一會兒這兒停停,一會兒那兒看看,實際上,什麼景象都沒真正落入心裡。
比祁覺得新奇,聚精會神地看着她:“你想什麼呢?”
他的手肘輕輕碰了下她,懷罪漸漸意識回籠,天真無邪地沖他揚起一抹笑,烏黑的眸子亮晶晶的——
“天地造物有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