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罂緩緩擡起目光,逡巡地落在兩人身上,輕聲問:“在慈恩口中,我是個怎樣的人?”
短暫的尾音裡夾雜着輕輕的顫抖。
“不必說魔域坊間傳過的流言,我想知曉的,是慈恩隻在你們面前提及過的。在那些話裡,我是怎樣一個人……”
這麼多日以來,流罂深知傳言污糟,身為一界至尊,惡言對她而言,往往比常人更鋒利,她是魔尊,也是一位女子,傷害不會因為她強大就施恩鈍弱。
這一刻,懷罪才明白,她并非是不在意,而隻是未到可以在意的時候。
“魔尊大人,你……你真的想聽嗎?”懷罪怯怯地凝視着她。
畢竟沒有一句好話,若是假的倒好,若是真的,恐怕就是一場飛來橫禍了。
而且,傳遞壞話這種差事,新手沒有經驗,很容易裡外不是人的。
流罂:“冥王殿下,告訴我吧。”
聽口吻,她的心裡顯然已有了最壞的預判。
既然得了授意,那就無畏了,懷罪深吸一口氣:“慈恩說你心狠手辣,無惡不作,弑父殺子,欺師滅祖,為達目的無所不用其極。”
她簡練地概述了一下慈恩的話,言辭聽着惡毒,卻貨真價實出自慈恩之口。流罂聽罷,面色并無異常,甚至無言地笑了笑——
“這麼多年了,他就說不出什麼新花樣了麼?”
“魔尊大人,”懷罪認真地揣摩着她的神色,“這些,是真的嗎?”
流罂緩緩擡起眸子,眼尾如玫瑰銳利的花刺:“是。”
極盡坦然,坦然到讓懷罪下意識怔了一下。
“他說的很多都是實話,”流罂的嘴角浮起危險的笑意,“先魔尊并非病逝,而是被我一日一日毒死的,我曾經有過一個可愛的孩子,才一歲,先魔尊剛一命嗚呼,我就迫不及待地将他悶死了。”
她是笑着說的,作出一副兇神惡煞的樣子,語氣令人不寒而栗,可是懷罪沒有被吓到,反而透過流罂那雙寫滿欲望的眼睛,看到了深處的憐憫和痛苦。
“慈恩說,六千年前,魔界繁衍着五大氏族,墨台、子桑、歸海、九方、赫蘭,你以容顔和身體為誘餌,執掌魔族大權後,将墨台和子桑二族趕盡殺絕,幾乎屠光了魔族大半的子民。”
流罂淡笑着點了頭,神色中隐有一絲驕矜:“是,我殺了他們,一個也沒留下。”
“為什麼?”懷罪不解地诘問,聲量不由自主地擡高了些。
對于這個問題,流罂沒有答,而是擡眸看回懷罪:“冥王殿下覺得呢?”
“我,不知道……”懷罪頓了頓,老老實實地承認。
“除惡務盡……呵!”流罂冷冷一笑,“當年他們沒殺了我,是蠢人種了惡因,抄家滅族乃是惡有惡報,我不是他們,也絕不會犯他們犯過的錯。”
懷罪抿了抿唇,又道:“慈恩還說,你與他同為赫蘭氏,當年你權欲蒙心,為了一己私欲讓整個赫蘭氏賠了葬,自己反而臨陣脫逃,他說是你害死了所有的赫蘭族人。”
流罂嘴角的笑意肉眼可見地褪下去,慢慢變得陰郁而深沉:“他這麼說的啊……”
這句話,懷罪沒太聽明白。
“如慈恩所言,魔界确實有五支氏族,準确來說,六千年前,隻剩下四族了。”
隻剩下兩個人的赫蘭氏,和滅族幾乎沒什麼區别了。
“慈恩說剩下的四族裡,我殺了墨台和子桑兩族,屠戮了魔界大半生靈,這也是真的。”流罂壓抑着聲音诘問,“不知冥王殿下可曾想過,為何區區兩族,還是魔界地位最高的貴族,數目竟比平民還要多呢?”
“這……”
古往今來,向來是貴者稀庸者衆,否則供養不調,難以維系一個龐大的體系——懷罪啞了啞口,這個細節她确實從未注意過。
“慈恩隻說魔族舊分五脈,卻很聰明地隐去了一些細節,比如,他一定沒有說過,墨台、子桑、歸海、九方、赫蘭五族,子民之數是漸少的吧?”
她淡淡地說着,袖間的手随着言語緩緩擡起,懷罪這才發現,她掌心握着一個小小的琉璃盞,盞心氤氲着一團微弱的螢火。
“這是……”懷罪驚愣地看着那團光亮,有些難以置信。
“慈恩不是好人,我與他是一生的宿敵。”流罂的目光定定地萦繞在琉璃盞之間,“但滄海桑田,這麼多年裡做過的事太多,好的,壞的……我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善還是惡了……”
“我并不知道慈恩口中的全貌,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描繪那些前塵往事的,但我唯一清楚的是,他口中的,一定不是事情的本來面目。”
“言語可以矯飾,但回憶不會。”她頓了頓,擡起目光,将琉璃盞緩緩遞至懷罪面前,“我知道冥王殿下方才出宮所為何事,也知道你為魔界、為我做了什麼,流罂永遠感念這份恩情。聽聞冥王掌冥府,能夠識人記憶,今夜,我願意将記憶奉上,是真是假,殿下看了自有定奪。”
她的臉上洇出一個凄楚的笑容,而後未再言語,轉過身,緩緩走出了無極殿。
往事不在六千年前,而在更沉重的三萬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