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依舊興高采烈地說着,然而斬秋接下來說的話就如一潑涼水澆下,完全浸沒了她的後話。
“既然恢複好了,便讓他離開缥缈境罷。”
斬秋輕輕将手臂從她的環抱中抽離,走到妝奁前,看着鏡中的自己,輕描淡寫地吩咐着。
今日就是天後的壽宴了,印象中此次壽宴邀請了諸多三界強者,就連祈元山的渙川仙君也會到訪。早就聽聞渙川仙君乃三界鑄造兵器第一人,或許從他那裡可以打聽到一些回元的消息。
至于百裡及春,他們之間本就該簡簡單單的,不應有太多牽扯。
既是純粹的利益交換的關系,便不該把他歸入自己人的行列。那日心想要替他報仇,的确是她越界了。如今他已恢複,就更不該久留于缥缈境中。
“為何呀,殿下?”玲珑怔怔地看着她,滿目不解。
“他本就不屬于這裡。”斬秋拾起一支玉簪戴上,側首打量着鏡中自己的模樣。覺得這支不好,又取了下來,拿起另一支。
“可是……”
玲珑明顯還想再說些什麼,卻被斬秋溫聲打斷:“好了,一會兒便要回天宮了,你去沉無殿傳完話就回去收拾收拾吧。”
“收拾?”玲珑瞪大了眼睛,臉上不知是欣喜還是驚訝:“我也能随殿下一起去天宮嗎?”
“嗯。”斬秋颔首,她需要掩人耳目,“不過得待在定魂錦囊裡。”
待玲珑再次回到沉無殿傳話時,百裡及春已經離開了。
得知這個消息的玲珑瞬間石化在殿外,對印象中這位清冷神君的好感全然化作灰燼。
養好傷後竟然連個招呼都不打就走了,虧他昏迷不醒時殿下還在門外守了整整一個時辰!看來殿下的一片真心算是付諸東流了。不值,太不值了!
玲珑腹诽着離去,臉頰氣得通紅。
而斬秋在飛辇上從玲珑口中得知這一消息時,卻是松了口氣似地笑了。
她并不意外,這才是百裡及春的作風。
玲珑不懂,雙手叉腰努起嘴問道:“殿下,您不難過嗎?”
“我因何難過?”斬秋反問。
因為一腔真情錯付呀!玲珑心中自答。
但她并未将此話說出口,心想還是不要戳自家殿下的痛處。話未道出,故而氣猶在胸口堵着,隻見她雙頰高高鼓起,宛如一條示威鼓腮的猛魚。
臨近南天門,斬秋才将她收入了定魂錦囊。囊中還有許多奇珍異寶相伴,想來她也是不會感到無趣的。
秋茗宮中。
靈衫已準備妥當,隻待殿下歸來,在這期間又與裘旭見了一面。
裘旭重諾,沒尋成靈元丹,便每日往秋茗宮送上各式能滋補神元的補丹。按理說此等小事由旁人代勞即可,可裘旭卻每日親自登門。
一開始靈衫不以為意,隻因殿下早就預料到會有此事,總歸每日就是打個照面的功夫,并不算多難應付。奈何事不遂人願,到了第三日,裘旭開始在秋茗宮中逗留,意圖詢問有關斬秋之事,靈衫自是以“無可奉告”為由擋了回去。
原以為今日是天後壽辰,裘旭應無暇再來秋茗宮送藥,卻不想他依舊來了。記得殿下曾和她說過,天帝長子裘旭性格古闆且固執,一旦認定一件事,便是誰也改變不了。
看來殿下說得沒錯。
隻是這一次他沒有停留,将丹藥送到後便匆匆離開了。
裘旭前腳剛走,後腳斬秋便到了秋茗宮。她來時看見裘旭離開的背影,忍不住與靈衫打趣:“裘旭果真勤快,難怪陛下要選他掌管幽境。”
“如您所料,大殿下的确每日都會前來,昨日他還詢問了您的蹤迹。”靈衫颔首應答,随後捧起數隻精美的瓷瓶與錦盒問道:“殿下,送來的這些丹藥該如何處理?”
斬秋随意瞥了一眼:“留着吧。”
裘旭送出手的,必然是好東西。他可是欠她一枚靈元丹呢,區區這些哪能相比?
“是。”靈衫領意,将掌上之物又盡數收入袖中。
宴會在鳳極殿舉辦。
夜幕時分,殿内燈火通明,三界受邀之人陸陸續續步入殿中,歡聲笑語不斷。
斬秋的位子在主位之下,她一落座便瞧見對面本屬于裘安的位置仍是空的,心中得意,不禁扭頭看向一旁端坐如鐘的裘旭,話聲調侃:“二殿下這回又是何故缺席?”
“安兒會來的。”裘旭面無表情地回答。
斬秋勾唇微笑,不欲與其争辯。正低頭整理着裙角,身旁突然響起裘旭欣喜的聲音。
“安兒,你來了。”
聽到這話,斬秋整饬的動作微滞,她不可置信地擡首望去,疑惑的神情撞進頭頂那一雙清幽的眼眸裡。
“斬秋。”裘安沖她微微颔首,繼而看向裘旭,同樣的動作,“阿兄。”
裘安說完便轉身落座,神情舉止無任何不妥。
見斬秋一臉驚訝,一向肅穆正經的裘旭罕見地揚起唇,用僅有他與斬秋二人能聽見的聲音說道:“我早與你說過,安兒會來的。”
斬秋回神,轉頭瞥了他一眼。雖然不服氣,但到底是他說對了,隻好抿唇淡淡一笑,不作其他應答。不過心底卻在疑問,裘安為何會出現?
就在斬秋垂首琢磨其中緣由之際,一位不速之客的到訪引得席間一片嘩然,打斷了她的思緒。
“他怎麼來了?”
“他來這做什麼?”
“不會是來攪局的罷?”
“看來今日宴會怕是不得安甯……”
……
誰來了?
斬秋循勢擡眸朝殿門望去,越過層層疊疊的人影,看見了百裡及春緩緩拉近的颀長身影。
隻見前幾日還奄奄一息的百裡及春,如今生龍活虎地出現在此。烏發半束,身姿挺拔宛若蒼松,怎麼瞧都是一副意氣風發、氣宇軒昂的模樣。
何曾有半分受過傷的影子?
驚訝和疑惑在斬秋眼中急速地閃過。雖不知百裡及春的來意,但她可以斷定,今日必有詭事發生。
“諸位似乎并不歡迎本座?本座是來道賀的,又不是來宣戰的。”
百裡及春揶揄的聲音在賓朋滿座的殿堂上響起,原先的竊竊私語登時戛然而止。
衆人的聲音并非消失了,而是化作恐懼轉移到了面容之上。
誠然,如此玩味的話語出自魔尊之口,任誰也不會相信此番說辭含有一分真心,隻會将此當作十足的威脅。
他們并不畏戰,隻是瞧着三界好不容易得來的太平馬上又要付之一炬,自然是心悸的。
裘旭率先起身開口:“百裡及春,你是如何進來的?”
他的面色聲音皆顯從容,毫無懼意,這也給殿中衆仙增添了一份底氣。
百裡及春循聲朝裘旭看去,面上微笑着,神情一派大方:“自然是從南天門走進來的。”說完似乎想起什麼,“放心,本座可沒傷他們。今日是天後的壽辰,若是見血,多麼晦氣。”
後面這句話他說得很輕,口吻卻不乏嘲弄挑釁之意。
裘旭聽着眉頭輕擰,眼底浮現出一層薄愠,正欲開口請其離開時,一道渾厚的嗓音從殿前響起,打斷了他的話語。
“來者皆是客。魔尊,你有心了。”
說話者正是天帝祁華。
天帝天後攜手入殿,衆人聞聲皆起身作禮。整個大殿之上,唯獨百裡及春昂首立于中央,神态雍容。
斬秋悄悄斜眸看了百裡及春一眼,不由得失笑。瞧他這副唯我獨尊的姿态,哪裡是來道賀送禮的?
她才在心中揶揄,便聽百裡及春說道:“本座今日前來,确實備了份大禮。”
“哦?不知是何物?”天後玉瑤悠然展眉,面上不顯一絲敵意,任誰看去都是一副端莊大度之姿。
“聽聞天宮兩位殿下前些日子為了找出與我族交涉之人煞費苦心。本座與二殿下有些交情,實在不忍見其為此事煩憂,故而今日特來奉上與我族交好者的名冊。”
百裡及春說着掌心輕攤,浮現出一個卷軸,而後視線若有若無地掃向一旁站立的裘安,揚高了聲量。
“雖然今日乃天後壽辰,理應獻禮于天後。不過本座素來聽聞天後待二殿下如同親子,想必不會介懷。若此名冊能解二殿下煩憂,于天後而言便是大禮。”
話音辄止,席間衆人的臉色便由恐懼轉為暗笑揶揄。
天宮二殿下與天後的關系如何,衆人不是不知,隻是都看破不說破罷了。畢竟事關天家秘辛,何人敢私下議論?但是不議論并不意味着不好奇。
可是不過多久,他們的臉色又再度轉為恐懼。因為他們擔心自己的名字會出現在那荒唐的名冊之上。
那名冊上的名字孰真孰假,隻有百裡及春一人知曉。陛下多疑,萬一鐵心斬草除根,甯肯錯殺,決意處置名冊上的所有人,那該如何?
百裡及春這一番話,不僅将裘安與天後的關系擺在明面上調侃,更是将天界衆人拉入水深火熱之地,不可謂不惡毒。
他們想要辯解卻又不敢出聲,生怕自己的膽怯會成為陛下眼中背叛的憑證。因此紛紛屏息凝神,等待着陛下的回應,期盼着陛下不要陷于百裡及春陰險的把戲才好。
時間仿佛停滞了幾瞬。
斬秋略微提眸,看見了天後原本含笑的嘴角出現細微的顫抖,似是強忍着怒火。而眼下裘安的情形也沒好到哪兒去,他雖垂目掩飾着情緒,但握在雙膝的拳頭俨然出賣了他。
隻有天帝的臉色是一貫的肅穆。
半晌,天帝忽然笑了起來,大殿之上回蕩着他爽朗的笑聲。
斬秋聞聲收回了視線。
“哈哈哈,魔尊說笑了。不過既然這份名冊是作為壽禮獻上,若是不收豈非辜負了魔尊美意。”
天帝一說完,衆人臉色霎時蒼白如雪。
他們不知陛下此舉是為何意,但斬秋知曉。
天帝向來多疑,無論這份名冊是真是假,他都要親自過目,哪怕明知這是百裡及春攪弄人心的詭計。
隻是有一點斬秋不明,百裡及春為何要唱這麼一出戲?
今日若是天帝有意要與他撕破臉面,他孤身一人該如何全身而退?冒着這樣的風險來此一遭,就是為了羞辱天宮幾位殿下麼?
原本熱鬧的宴席經此一出變得幽靜無比,衆人皆已無心于歌舞酒肉,一個個像是丢了魂。而導緻這一局面的罪魁禍首卻将一切視若空物,大搖大擺地退場。
見他離開,斬秋旋即起身,匆匆交代靈衫一句在此等她,随後便在衆人失神之際追了出去。
“你為何要這樣做?”她在廊下叫住了他。
百裡及春應聲駐足,慢條斯理地轉過身來,靜靜地看着她,似乎欲從她的眼中找到什麼。過了一會兒,他淡然道:“你在心疼裘安?”
出乎意料的反問使得斬秋一噎。
她為何要心疼裘安?正欲開口反駁,又聽他道:“本座知道是浮光救了……不對,現在應該叫他元疏了。他告訴本座你因此允諾他一個條件。”
見他突然提及此事,且神色正經,斬秋以為他是想為之前在沉無殿的無禮道歉。
幸而她并非小肚雞腸之人,雖然當下心中有氣,但眼下早已氣消了,于是擺了擺手,大方道:“若是要道歉的話就不……”
怎料她的話還未盡數說完便被前者攔腰截斷:“無論那個條件是什麼,本座來幫你兌現。”
斬秋這一回是真的愣神了。
她昂首望着百裡及春堅定又疏離的眼神,嘴唇張了張,許久隻道出一個音節。
“啊?”
見她一臉不解,百裡及春才冷冰冰地解釋道:“本座不喜欠人情。”
經過名冊一事之後,裘安也深覺沒有留在此處的必要,今日來此本就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餘光掃到斬秋匆匆離開,他也不由自主地起身跟在她的身後。直到看見她在廊下叫住了百裡及春,他才蓦然止步,掩身于石柱後。
他聽見百裡及春問她。
“你在心疼裘安?”
不知怎的,他也有些好奇斬秋會如何回答,可當他們談話的聲音再度傳來時,他的臉色變得愈發陰沉。
二人的交談已将裘安先前的猜疑證實,雖不知其中原委,但當時那個名為玲珑的仙侍果然是百裡及春所扮。
而那日斬秋離開天宮時,并非獨自一人。她離開的緣由,是因為百裡及春受傷需要醫治。
他二人當真是關系匪淺。
裘安心下冷嗤一聲,早已無意再聽下去,拂袖朝與他們相反的方向離開。
不知不覺他已走到星台,這裡是離鳳極殿最遠之地,亦是天宮最北端。
裘安回過神來環顧四周,忽然覺得此地猶為熟悉,仿佛不久前剛來過一般。可他上一次到此處分明是初入天宮時迷了路誤入此地,而那已是一千年前了。
沉思片刻,他倏然驚覺,或許上一次來到此處并非初入天宮之時,而是前幾日。
——在夢中,斬秋帶她來過這裡。
一股莫名的情緒在裘安胸口蔓延,促使着他去追尋什麼。
他鬼使神差地向前走着,依照記憶中斬秋帶領他的方向,劈開節節仙藤,繞過層層雲霧,走向深處。不知走了多久、多遠,眼前終于浮現出此處的真面目。
此處正是星雲頂。
裘安看着眼前與夢中無二的景象,眼睫微顫。
“這、怎麼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