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荊從學館回來之後,當晚就在院子裡挖了個坑,把木頭鈴铛丢進去埋了起來,還澆了點水,又在坑邊蹲了一刻鐘,想看看是否會發生什麼神異的事。
結果什麼都沒發生,屁股還被雞啄了一口。
此後一連三天,他早起第一件事,就是到埋下鈴铛的地方查看一番,确認沒有發生變化後,又會到街上逛逛,看是否還能遇上那個給他鈴铛的紅衣人。
結果依舊是一無所獲,之前遇到的事就像是做了一場夢。要不是他确實收到了一枚木鈴铛,而母親這些天又一直在仔細地幫他收拾行囊,卞荊都覺得這些人說不定是商量好了來一起消遣他的。
卞荊一會兒盼着那系鈴人快點來,既然都要上山了,那就早點出發,這麼等下去也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一會兒又覺得要是根本沒人來也成,他能和母親繼續住在平淮城,安安靜靜地生活。
這些天,除了關注系鈴人的事,卞荊最想知道的,還是趙瀞辭現在的情況,但他又不好這時候登門,隻能每天晃悠出去,遠遠看一眼趙家大門,然後又低着頭回家。
附近的街坊偶爾也會議論,說趙家這些天總有些人進進出出,模樣很陌生,有些看着都不像是城中的人,他們白天在趙家忙忙碌碌的,半夜卻經常大聲争吵,十分嘈雜。
“那他家小孩有出門嗎?”卞荊湊近了問。
“他家小孩?哦,他家确實好像有個小孩……沒出來過,已經好一陣子沒見過了。”
就這樣,又過了十幾日,直到一個清晨。
卞荊從床上醒來時,天已經亮了,窗外似乎正在下雪。入眼白茫茫一片,似乎落了滿滿一院子的雪,還有幾絲被風吹進了屋裡。
這麼早就下雪了嗎?可是也沒有特别冷啊。卞荊半睜着眼睛瞅着窗外,搓搓胳膊。
他覺得不用每日去學館的日子真是神仙也不換,這些天除了吃就是睡,睡醒之後,起來溜達一會兒,又可以繼續吃,一天就匆匆度過。
這時,一片大得出奇的雪花突然飛進了屋子,乘着風,眼見着就要落在卞荊的臉上。但他也懶得動彈,等那雪花落慢慢落到了鼻尖上,才察覺它并沒有帶來預想中的涼意。
嗯?這不是雪吧。
卞荊摸摸自己的鼻尖,将“雪花”撚起來一看,才發現這是片白色的梨花花瓣,隻是比尋常梨花還要更小一些,也更加清透。
看來,窗外那些紛紛揚揚的也都不是雪。
卞荊把手裡的梨花瓣翻來覆去看了好幾眼,覺得有些奇怪。屋子周圍似乎沒什麼梨樹,這時節也不是梨花開的日子,吃梨子還差不多。
想着,卞荊翻身下床,打開房門就趿着鞋走了出去,隻往外看了一眼,就驚得呆住了。
就見一棵足有數丈高、三人勉強合圍的梨樹在院子裡矗立着,樹冠大得幾乎要把鄰近的屋舍都遮蔽住。那些在枝頭盛開的白色梨花,就像一朵巨大的雲霧籠罩在頭頂的天空,風一吹,就往下飛灑着漫天的梨花雪。而原本在院子裡的雞舍,此刻已經成了樹屋,被頂在高高的枝丫上,搖搖欲墜。
卞荊愣愣地看着這一幕。
幾個呼吸間,他的頭上、肩上就落滿了梨花。
“吱——”一聲,另一間屋子的門被推開了,高氏走了出來。她沉默地看了一眼院中突然出現的巨樹,就想走過來叫兒子起床,卻沒想到卞荊已經傻在院子裡了。
高氏走近,拍掉兒子滿頭滿臉的梨花,就推着他進屋,到桌邊坐下,然後說:“那棵樹就是你種下去的那個木鈴铛化成的,如今樹上的花已經盛開,就是上山的時機到了。”
“它……它怎麼突然就長出來了?昨晚明明還沒有的。”卞荊還沒回過神來。
高氏拍拍兒子的肩,輕聲說:“先坐下吃面吧,高湯吊了一晚上呢。”
卞荊這才看見桌上放着一碗熱氣騰騰的湯面,柔韌的面條上還鋪着各種筍幹、豆幹和肉絲,澆頭比面都足。他拿起筷子攪了一下,翠綠的蔥花散開,映襯着雪白的面條,淡淡的油花浮動,頓時香氣四溢。
嘗了一筷子肉絲,卞荊就吃出這是雞肉絲,多半就是原先養在院裡的雞。本來他還想問,今天怎麼這麼大方,下蛋的雞都舍得給他吃了,要知道原先可是碰都不讓碰,怕雞受了驚就不下蛋了。
可馬上他就想到,他和阿娘很快都要離開平淮城,那些雞自然也就沒必要繼續養着了。
想到這,卞荊的眼眶就有些紅了,隻好裝作吃面的樣子低下頭去,整張臉都快埋進碗裡了。
“你可能會用到的東西,都已經準備好了。其實也沒有什麼可準備的,衣裳被褥這些,渡落山上都不缺。阿娘想了想,就備了一些暖和的裡衣,剛上山如果覺得冷,就多穿點,你本來就隔三差五容易受寒,要是在山上有個頭疼腦熱,就算有藥材,多少也要難受上一陣子。還有一些路上可以吃的糕點,你喜歡的糖炒栗子也包了一大包。”高氏一邊看着兒子吃面,一邊慢慢說着。
高氏以前還沒孩子的時候,總覺得自己會跟天下父母都不一樣。
孩子嘛,隻要學得一身本事,該闖就讓他去闖,靈居界弱肉強食,哪個不是拼殺着才能混出頭,就算有個好出身,誰又能護他一輩子?自己都能吃的苦,沒道理她的孩子承受不了,嬌生慣養隻會養出廢物。
可是後來有了孩子,高氏才發現自己跟天下父母都是一樣的。
明明自己五歲就開始錘煉神魂,風雨無阻,卻會覺得卞荊每日去學堂讀書辛苦。明明知道一旦開始修行,便不懼嚴寒酷暑,她還是給備了一整包的衣物,怕兒子在山上凍着。
簡直不可理喻。
也許那個人還在的話,會覺得自己實在是溺愛孩子吧。
好在卞荊是個好孩子,該學的道理,該做的事,一樣沒落下。
高氏還準備再叮囑幾句,突然似乎聽見了院外街面上有些聲響,隻好止住話,歎口氣,對着卞荊說:“接你的人來了,阿娘得先避開。你繼續吃,吃完再收拾東西出發。聽話。”
卞荊點點頭,擡眼看着母親走出房門,眼角最終還是落下一顆淚。
他用衣袖抹了一把臉,加快吃面的速度。
雖然阿娘說可以吃完了再走,但是萬一接他的人等不及,那他也不好繼續吃。這碗雞絲面,卞荊可不想浪費哪怕一點,畢竟吃過這碗面,下次再想吃阿娘親手做的東西,就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
于是,屋子裡就隻剩下卞荊吸溜面條的聲音。
片刻後。
“喲,吃什麼呢這麼香?”屋子裡突然間響起一個聲音,有人從卞荊身後出現,正探頭看他。
“咳、咳咳——”卞荊吓了一跳,直接嗆了一口面湯,頓時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慌忙擡頭去看。
“慢點兒吃,我又不和你搶。”張衾音笑嘻嘻地說,顯然是故意想吓一吓人,他仔細地向屋子四周看了看,随口問道,“怎麼,就你一個人?”
卞荊見是那個給自己木鈴铛的紅衣人,就沒吭聲。他知道這就是阿娘說的“系鈴人”,也就是來接自己去渡落山的人。
不過他今天穿的不是桃紅,而是一件棗紅色的衣衫,衣領和袖口繡着鵝黃色的飛鳥紋,下擺則繡着大片的蘆葦,一針一線極其精緻。這衣裳沒有讓他顯得更穩重,反而更像個不務正業的王孫公子了。
卞荊眼神向門口飄了一下,倒是沒瞧見上次的那個小女孩。
“你找阿糧啊?她在門口的車上呢。”張衾音順着小孩的視線看去,很快就猜到了他在想什麼。
卞荊聞言,跟張衾音對視了一眼,馬上埋頭繼續吸溜面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