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栖峰,掬風榭。
臨窗的榻上斜躺着一個未着寸縷的女人,烏發如瀑,體态豐腴,殷紅的紗衣虛掩在身上,更襯得肌膚白膩,潤似羊脂。而原本該放在榻上的錦被,此時已經大半垂落在地。
屋内悄然無聲,唯有暗香浮動。
門外傳來一聲輕叩,一個腳步輕盈的侍女推門入内,手中抱着件燦金色的衣裙。
“峰主,該起了。”侍女轉身輕合上門,走到榻前,俯身輕喚。見榻上的人沒有反應,她無奈地笑笑,将懷中的衣裙安置在一邊,去拾落在地上的錦被。
榻上的人察覺到響動,在臂彎裡蹭了蹭臉,擡起了頭。
披散的發絲滑開,露出一張皎若秋月的鵝蛋臉,雙頰微紅,一雙還帶着醉意的桃花眼朦胧地看向面前的人。
這便是雲栖峰如今的峰主,海棠萬裡。她作為張衾音的親傳弟子,是渡落山五位峰主中年紀最小的。
“什麼時候了?”榻上的人微微翻了個身,明顯還沒睡醒。
“……快入夜了。”侍女斟酌着開口。
“!”一身的醉意瞬間消散,海棠萬裡立馬支身坐了起來,看向窗外的天色。隻見重重山巒之後的天幕早已是一片昏暗,太陽西落,連天際的晚霞也隻剩一簇将息未息的餘火。
她這一坐起,原本蓋在身上的紗衣便紛紛滑落,白皙豐盈的脊背在霞光下如同塗了一層蜜蠟,散發着瑩瑩的色澤。順着微微凸起的脊骨往下,十數枚紫紅的牙印如同紅梅般一路綻放。
牙印很深,似乎是連咬帶吮,甚至帶了幾點淤紅。
“嘶。”海棠萬裡似乎也覺得有點疼,反手一摸脊背,呲了呲牙。
猛然見到這一幕的侍女愣了一下,随即漲紅了臉,低下頭去。
“哎呀,這天都黑了……”
海棠萬裡瞅瞅天邊最後一抹霞色,心中暗歎真是美色誤人,竟把正事給忘了。也不知今日這客人是沒來呢,還是不來了。
蔥白般的手指伸入發間順順頭發,她看了眼淩亂的卧榻,似乎想到了什麼,勾起那件殷紅色的紗衣在鼻前嗅了嗅。
紅紗入手一片濕潤,濃烈的酒香下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味。藏了數年的梨花釀算是大半都喂了衣裳。
“他下山了?”海棠萬裡随口問,雙手展開紗衣,就見衣襟處被扯開了一道大口子,顯然不能穿了。
可惜。她皺眉。
侍女聽見問話,還以為是在問今日的訪客,心想客人還未曾來過呢,正疑惑,卻一眼瞥見那紗衣,這才反應過來。
“鏡禧君才剛走不久,”侍女說着,馬上又撲哧一聲笑了,“他原本說什麼都不肯離開,執意要留下,還是婢子說您這從不留人過夜,他才下山去。”
鏡禧,本名姓祁,自小便寄住在聖地之一的淨宗。
“一日夫妻尚有百日恩呢,海棠姐姐連留我一夜都不肯麼!”鏡禧明明已經是個青年人的模樣,卻仍留着幾分少年氣,聽到回絕之後惱得眼圈都紅了,連衣衫也不肯換,套着一件滿是酒漬的中衣就氣呼呼地跑遠了。
侍女想起這一幕就忍不住笑意。
“他這麼回去,肯定要被罰着抄經,說不準還要關上十天半個月。”海棠萬裡笑着擺擺手,“不過說來也好笑,淨宗居然也能養出這種性子的人,我以為那裡隻有老和尚和小和尚呢。”
一套金色的雲紋緞面衣裙被侍女遞了過來。海棠萬裡伸手穿上,攏攏衣襟,大片雪白的胸口被掩住,隻剩星星點點的淡紅指印仍攀在修長的脖頸間。
“鏡禧君并非淨宗弟子,隻是寄住呀。”
侍女一邊幫着整理衣襟一邊想,要是正經的淨宗弟子這般厮混在掬風榭,怕是要被逐出宗門,哪裡還能這般縱着。正因為是寄住,管教起來都名不正言不順,這才在規矩森嚴的宗門裡養出了一個恣意行事、少年意氣的鏡禧君。
“都一樣都一樣。”海棠萬裡接過侍女遞來的茶水,啜飲一口。
“這哪能一樣呢?”淨宗弟子可是不能娶妻的。
兩人說笑間,卻聽門外一陣由遠及近的喧鬧,緊接着便是短促的拍門聲。
“砰砰砰。砰砰砰。”
“師尊師尊,你在嗎——”一個清脆的聲音在門外喚着。
“師祖跟别人打起來啦!”另一人也急着開口,聲音與前一人極為相似。
海棠萬裡一聽就知道是自己那一對小徒弟,示意侍女去開門。
門才開了一條縫,便有兩個女孩推開門像小鳥一般撲了進來,一眨眼就竄到了卧榻前,伏在海棠萬裡的膝上,仰着頭對她叽叽喳喳地說話。
“師祖跟别人打起來啦!”粉色羅裙的女孩急急地又說了一遍,發髻上的小小絹花也跟着抖動。她看着不過十一二歲,小臉因為跑動變得紅撲撲的,圓圓的眼睛裡閃爍着興奮的光彩。
“跟一個黑衣服的姐姐。”另一個綠衣女孩補充說道。
她們是一對孿生子,長得極為相似,嗓音、神态亦無不同。粉裙的叫朱鹀,綠衣的叫青雀。海棠萬裡被嚷得有些恍惚,隻覺得身邊有兩隻雀兒在圍着她轉。
“他們打了好久,從午後一直到現在,山上的樹都倒了一大片。”朱鹀手舞足蹈的。
“黑衣服的已經被打傷了。”青雀在一邊冷靜地補充。
“師尊你要不要去看看呀?”朱鹀說着,就想跑出去為大家引路。
“黑衣服的那位應該是山外來的客人。”青雀對海棠萬裡說着話,一把拖住自己的姐姐不讓她沖出去。
“什麼!?”聽到這,海棠萬裡坐不住了,披上一件藍灰色的鶴氅便奪門而出。
朱鹀與青雀對視一眼,捂嘴笑了,也想跟上去看看,可惜還沒跑出幾步,就被侍女一手一個給撈了回來。
……
落日的餘晖散盡,林中黑暗四下蔓延。
原本蒼翠的山林此刻仿佛暴雪過境,厚重的積雪之上滿是斷枝殘葉,陡峭的岩壁被削出無數的裂口,其中還掩藏着黑焰一般的暗芒。
元戟與張衾音就像兩隻在泥地裡撕咬的野狼,将所有翻滾過的地方攪得地覆天翻,戰至此時,兩個人都有些狼狽。
“咳——咳咳咳。”元戟被冷氣嗆得咳嗽幾聲,她深吸一口氣,壓了壓嘴裡的血腥味。
因為穿着黑衣黑裙的緣故,她身上并看不出什麼明顯的傷痕,隻是臉頰被割出了數道細小的傷口,鮮紅的血淌得到處都是,滿脖子幹涸的血痕。
張衾音的傷看着更加駭人。元戟的骨鞭沒抽到他的臉,卻在他的胸口留下了一道深可見骨的血痕,衣襟已經被全部絞碎,傷口的皮肉外翻着,除了汩汩流淌的血,還冒着絲絲的黑氣。
兩人隔着十數丈的距離,靜默地對峙着。
終于,日光完全散盡,一輪新月悄然攀上枝頭。
“月亮升起來了。”元戟喃喃道。
她原本還想在日落前登上渡落峰,沒想到拖到了現在。
元戟擡頭看看頭頂的新月,扯着嘴角笑了,額角的血緩緩滑落到下颌,最終滴落衣襟消失不見。她定定地看了一會兒面前的張衾音,慢慢擡起手掐了一道指訣。
隻見手指微動,一輪如銀盤般巨大的月影便緩緩在她身後顯現,帶着一圈朦胧的銀光。幾息之後,月影光芒愈盛,在黑暗的林中宛如一隻巨獸驟然睜開的眼瞳,将周圍一片映得恍若白晝。
而這月影之下身着黑衣的元戟,長發輕舞,冷硬得如同一尊石像。
張衾音盯着那月影不斷亮起,最終占據了他全部的視野,一片蒼茫之後便是滿目的血色,一個熟悉的人影漸漸在他的眼前浮現。
那人孤零零地站在高高的城頭,滿是傷痕的身軀搖搖欲墜。他身後的城中已是一片火海,鮮豔的火舌舔舐着城牆,滾滾濃煙翻騰而上,遮天蔽日。
“啪。”張衾音手指一松,手中的劍驟然墜地。
下一刻,他雙膝一軟,整個人直直地跪進在了雪地裡,雙目緊阖,垂首不語,像是突然被抽走了脊骨。
瑩亮的微光閃過,有淚落在了雪地裡。
見對方栽進雪地裡,元戟放下了掐着指訣的手,雙肩一松,倚靠在一邊的樹幹上喘氣。
耀目的月影瞬時熄滅。
“……這都是什麼事啊。”
這一輪月影,被稱為心食,是一道眠月宗弟子入門便能習得的術法。被月光所攝之人,會憶起平生最為悔恨痛苦之事,深陷其中難以自拔。此術不蝕血肉身軀,隻以心為食,能傷及神魂。
然而它看似可怕,卻對意志堅定或境界高深的修士,幾乎沒有作用。修仙從來便是修心,境界越高的人往往信念越是堅定。能在靈居界淩于衆人的,有幾個會是軟弱怯懦之輩呢?
也許隻有面前這個一身紅衣的男人。他一身劍法獨步天下,卻擋不住一式看似雞肋的心食。
元戟提着自己的骨杖,深一腳淺一腳向前走去,殘雪裡的枝丫發出一陣“吱嘎”聲,在寂靜的夜裡像是什麼動物臨終時嘶啞的哀鳴。
冬夜的山林實在是空曠,萬籁俱寂,像是天地之間隻剩下他們二人在喘氣,再沒有别的活物。
可還沒等她走近,林子上空突然又傳來一道柔美輕盈的聲音,婉轉中帶着空靈。
“元少宗主,有失遠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