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短短的兩句話,白埜并沒有教過他。
話音落下之後,兩人都愣住了。卞荊緩緩轉過身,擡頭去看身後的葉先生。
隻見他微微蹙眉,眼中帶着一絲茫然。
白埜的心裡感覺十分奇異。用一種形象卻不那麼恰當的比喻,他現在的感受就好像是家養了一隻學舌的鹦鹉,聰明伶俐,卻在某一天突然說了一句他從未教過的話。
它是從哪裡學會的呢?
靈文的讀法現在幾乎已經沒有人會了。由于文字的融合與演變,或許一些字眼還能被辨認,可要進行誦念,卻要用到大量的不同的音韻,如果沒有人親身教授,根本無法掌握。
如果說卞荊能讀懂一些靈文,這說得通。畢竟他的母親姓東宮,教過他靈文也不奇怪,可要做到如今這般對答如流,卻是不可能的。
一種文字,被記錄下來之後,它的書寫是可以永遠流傳。可若是沒人再使用它,那麼想要用它進行交流幾乎變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事。字形可以被記錄,字音卻很容易散失在漫長的時間裡,它會被慢慢扭曲,然後消失不見。
白埜想問他是怎麼學會這些的,可聽着卞荊腦海中亂糟糟的念頭,就知道小孩自己也不明白。
“還學嗎?”白埜伸手将自己垂落到額前的發絲重新别到耳後,眼裡的詫異已經隐匿,蒼白的唇上卻有了一絲笑意。
“啊?”學什麼?輿圖還是靈文?卞荊抓抓脖子,他顯然還沒從自己居然會說靈文這件事裡回過神。
聽見卞荊的心聲,白埜說道:“那就都學吧。”
于是一大一小兩人,對着這張輿圖,一看就是一整天。
要說這上面最顯眼的,無疑是幾大世家與聖地。倒不是因為标注它們位置的文字更明顯,而是它們大多就像是衆星拱月的那輪明月,被無數如同繁星一般的城池所圍繞。
那些規模較小的宗門或家族,一層層将它們拱衛在中心的位置,既像是護衛,又像是尋求庇護。而錯綜複雜的道路與河流在各個城池之間串聯,又讓處于中心位置的世家,像一隻趴在絲網中心的巨蛛。
“首先是元家。”白埜思索了一會,還是決定從世家開始講。
元家的位置很好辨認,因為它剛好阻隔了靈居界與西荒。如同一條細長的緞帶,所屬的區域自西南向東北延伸,幾乎能夠連接北海與無涯海。
“元家看起來就是西荒與靈居界的分界,其實不然。它們真正的分界是一片千丈高的峭壁,元家屬地沿着這片陡峭的懸崖一路延伸,才形成了如今的布局。”
作為六大世家中武力最為強大的一個,元家擁有着一支足以戍守或者說控制整條邊界的軍隊,他們沿着這條綿延的峭壁巡回,防止任何人私自跨越。
當然,這股力量若是向内,也足以傾覆靈居界。
“作為世家之首,除了無可比拟的武力,元家還擁有極其特殊的能力。那是一種随血脈流傳,能夠掌握時間的天賦秘術。”
“天賦?”卞荊反問。他記得母親似乎跟他說過這個,六大世家各自都有傳承的血脈天賦,且各不相同。
“元家的天賦,被稱為【還流】,準确的說,是一種‘回溯’之力,能夠将一件物品或者一個人退回到曾經曆過的時間裡。”
但秘術的施展異常困難,如今的元家,能夠完整繼承并掌握這個秘術的,幾乎屈指可數。而大多數能施展它的人,也僅僅停留在,将一朵凋敗的花重新回溯至含苞的程度罷了。
“那這秘術最厲害的時候是什麼樣的?”如果隻是像葉先生所說的,維持花葉不敗,這天賦也沒什麼用吧?
“最厲害啊……誰知道呢?”白埜悠悠地說了一句,并沒有回答。
雖說秘術随着世家血脈已經流傳了上千年,但關于它的一切依舊充滿了謎團,沒有人知道這樣詭秘的術法所能達到的極限,究竟是什麼樣的。
“【還流】能回溯一個人的時間嗎?”卞荊突然想到了什麼,期待又謹慎地回頭問道,“比如一個人受傷的時候讓他恢複,或者讓一個已經死去的人複活?”
“按道理可以,但是很難。哪怕是元家的嫡系子弟,現在也幾乎沒有人能做到。況且,凡是涉及到人的術法,尤其是關系到生與死的界限,都不是那麼好觸碰的。”
“為什麼?人跟花有什麼不同呢?花能夠重新開放,人為什麼不能重活一次?”
“你覺得人與花,是一樣的嗎?”白埜的語氣很淡,像是一片落下的雨。
“是啊。”卞荊毫不猶豫地回答。
“……人跟花不同。人有‘靈’。”白埜搖了搖頭。
“‘靈’?是指靈力嗎?那沒有靈力的普通人呢,是不是要複生一個普通人的話,會更容易一點?”
卞荊對這個問題異常執着,這讓白埜意識到了什麼,他看向小孩那雙烏亮的眼睛,能在上面清晰地看見自己的影子。
“你為什麼想問這個?你是想複生什麼人嗎?”
在白埜的認知裡,卞荊不該有這樣的想法。他自小除了一同生活的母親,并沒有别的親人,他會想要誰複生呢?
卞荊也不扭捏,直接就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我在平淮城的時候……”
他将趙瀞辭一家以及趙掌櫃的遭遇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白埜也終于明白他想幹什麼,他想要找元家人将那個趙掌櫃複生。
“趙瀞辭如今也是渡落山的弟子,他已經在雲栖峰上修行了,雖然他沒有說過,但我知道,如果有辦法,他肯定很想讓他爹活過來。”卞荊說着,像是又想起什麼,突然提高了聲音,“葉先生,書肆之前來過一個客人,好像就是元家人,她有沒有可能……”
“不可能。将人複生,如今已經沒有人能做到,”白埜打斷了他的猜測,見小孩有些失落,又說道,“……但以後說不定有。可是你不要再想這件事了,生與死的界限,不是人能觸碰的。”
也絕不要去觸碰。
“為什麼呢?”卞荊聽出了白埜話中的嚴肅意味,卻不願輕易放棄。死而複生這件事,做不到也就罷了,如果能做到為什麼不去嘗試。
“……試圖将亡者帶回人間,會擾亂‘靈’,會模糊生與死的界限。當亡者重新開始呼吸的時候,生者也會被輕易地拖入另一邊。”白埜語焉不詳,顯然是不想多說。
卞荊意識到這件事遠比自己想得要複雜,隻好點點頭,将這件事重新按回了心底。
他沒有繼續追問,因為他早就習慣這種有所保留的談話方式了。他的母親高氏從前就經常這樣,隻會告訴卞荊他需要知道的東西。
當一件事,不管怎麼問都得不到結果的時候,就意味着該由自己去尋找答案。而這件事,如果自己無論如何都找不到答案,就意味着力所不及,該放棄追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