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曆了雲岩鎮一系列的事情,卞荊早就知道那本所謂的縣志是僞造的,即便它準确地說出了關于水災的一切,那場水災之後的地動卻沒有如期發生。卞荊在畫舫中曾隐隐擔憂過這件事,但那幾天過得格外平穩,沒有發生任何異象。
仿佛當初關于縣志的一切,都是卞荊自己臆想出來的。
難道真是書肆裡的書有古怪,薛先生才如此小心?其實現在回過頭來想想,自己的入山考驗是背書,這件事本身就透露着一股别扭。
如果說那本縣志是薛先生安排的,那他的目的又是什麼?
卞荊抓了抓自己的頭發,覺得毫無頭緒。他不願意用險惡的念頭去揣測,當初自己就是一個塵世裡來的小孩,又有什麼地方值得旁人花心思算計的呢?肯定有别的原因。
而且多年來的相處,卞荊也清楚薛先生是絕對可以信任的人,他對自己很好,也很親近,幾乎像是真正的親人。就算他有什麼特别的安排,也絕不會傷害自己。
卞荊對于自身的直覺有着盲目的信任。
他抱着狗,左右看看,想想這麼頂着大太陽等在門口也沒意思,反正回不了家,不如去找葉先生,跟他說一聲,自己已經從山外回來了。
……
葉宅的門庭比衡靈書肆大了不止一圈,雖然僅僅隔了一堵牆,内裡卻截然不同。書肆的後院又破又小,院中除了一棵歪脖子樹,就隻有一張石桌和幾個樹根做的矮凳,竹制的躺椅被一老一小兩個人拖來拖去,如今都快散架了。
而葉宅的院子,雖然一開始空蕩蕩,隻有石子小路和假山涼亭,連樹木和花草都是剛種下去的,沒什麼看頭。可才過了一兩年,院落中的綠意越來越濃,枝葉發了瘋一般生長,花朵更是一茬接一茬盛開,仿佛不知疲倦。
那棵葉先生親自嫁接的橘子樹,卞荊起初以為根本長不大,沒想到一入秋冬,果實如燈籠一般綴滿枝頭,紅澄澄的,看得人口齒生津。
所以卞荊越來越愛往葉宅跑,與其跟歪脖子樹一起發呆,他更願意躺在葉宅的亭子裡,哪怕葉先生會催着他念書。
順着石子小路往裡走,卞荊一路探頭探腦,卻沒看見葉先生的身影,于是繞了一圈,他在一條臨水的廊道中坐下,無聊地摸着狗,偶爾俯身撿拾腳下的落葉,往池子裡丢去。
葉片搖搖晃晃地浮在水面,漣漪一圈一圈靜靜蕩開,仿佛将内心的躁郁一并滌去了,接連不斷的蟬鳴在這一刻都顯得沒那麼吵鬧。
“我說呢,明明院中沒起過大風,池子裡卻總有落葉。原來是你丢的。”
熟悉的清越聲音在耳邊響起,卞荊沒坐穩,差點一頭栽進池子裡。
“葉先生?!”卞荊左右看看,愣是沒見着人,于是試探地呼喚。
見黑發少年在廊道裡轉來轉去,就是不擡頭往上看,白埜無奈,笑着歎了口氣,應道:“在這裡。”
循聲看去,不遠處的枝葉掩映間,一個雪發青衫的身影踩着木梯,正在修剪如瀑布一般垂落的花枝。那是一棵正在盛放的白木香,重瓣的白色小花擠擠挨挨堆滿了枝頭,比綠葉還要繁盛,細長的枝條沿着屋檐鋪開,像一把巨大的花傘。
這株木香還是卞荊帶回葉宅的,四年多前,他在鎮口閑逛,遇到一個庭院正在動土,挖掘門前的綠色藤蔓。庭院的主人說,這其實是一株花,但是種下足有七八年,一直沒有開過,隻會長葉。他覺得自己被騙了,不願再種,于是雇了人準備連根挖去。
卞荊一瞧,藤蔓枝幹粗壯,挖掉太可惜了,于是就讨要過來帶到了葉宅。他當時也沒多想,隻是覺得葉宅地方空曠,葉先生又總是擺弄花花草草,說不定會喜歡這種藤蔓,哪怕它不開花隻長葉呢?
當時,白埜見小孩灰頭土臉地搬了一株藤蔓回來,很意外但并不嫌棄,随手種在了廊道邊上。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移栽的木香花仿佛轉了性子,到第二年春天,無數白色的花苞就在枝頭炸開了,遠遠看去,像是落了一樹的雪。
木香花的花期一般在每年的四月,可奇怪的是,葉宅的木香花從早春一直能開到入秋,生命力旺盛地不像話,它的枝條也毫無節制地蔓延,到了現在,幾乎要鋪滿整個屋頂,厚重到了必須要修剪的地步。
卞荊撈起狗就是一陣小跑,到木梯底下仰頭喊道:“葉先生。”
“嗯。”白埜輕輕應了一聲。
他伸手在枝葉間虛虛劃過,無形的風刃流轉,多餘的枝葉被削下,木香花細碎的白色花瓣随着風亂舞,像一場紛飛的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