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之後,卞荊獨自一人離開了衡靈書肆。
他戴着竹篾編織的鬥笠,頭頂正午的烈日,慢吞吞地往石牌坊走去。衡靈鎮的這條石闆路,數年間他不知走過多少次,閉着眼睛都能走出去,但他依舊記得自己第一次踏在青石闆上的感覺。
那時,他拖着一個巨大而沉重的行囊,跟随梅子田與謝燮二人前往書肆,每一步都顯得茫然無措。他不知道渡落山是什麼地方,更不明白修士意味着什麼,他隻是懵懂地聽從阿娘的吩咐來到了這裡。
換做尋常的八歲小孩,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又沒有親人在身邊,恐怕第一個晚上根本睡不着覺。但那時的卞荊比木頭靈光不了多少,整個人愣愣的,情緒變化更是遲鈍,他非但沒有睡不着覺,反而很快就适應了書肆的生活,熟絡地跟着薛牧山跑來跑去。
如今一回想,卞荊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居然能無知無覺到那個地步。
這次下山,與半月之前熱鬧的情形完全不同,那個時候不僅有周樟甯他們,還有數年不見的趙瀞辭同行,更有陌生但十分可靠的師兄師姐,幾乎不用卞荊操心任何事,他隻要跟着就行。
這回不一樣,都快走出衡靈鎮了,他卻還沒決定好自己要往哪個方向走。
頂着耀目的日光,卞荊從胸口挂着的一枚竹哨中取出了繪有靈居界地形的卷軸,雙手打開卷軸對着日光高高舉起,開始一點點仔細琢磨。
竹哨是關上月在臨行之前給卞荊的一枚空間靈器,被他用細麻繩挂在了脖頸上。與之前使用的以玉石手串煉制而成的空間靈器相比,這枚竹哨看起來十分簡陋,像是用竹枝随手制作的,連倒刺都沒磨平,一不小心就會紮手,但作為靈器,其中可供存儲的空間是尋常空間靈器的數百倍,寬敞到幾乎難以想象。
不過,竹哨需要以靈力驅動,以卞荊靈竅境的修為,暫時隻能使用其中一小部分的空間,并不能窺見全貌,随着他境界的攀升,或許将來還會有新的發現。用關上月的話來說,這枚空間靈器算是世上少有,要不是外形實在粗陋,她才不舍得給。卞荊當時就想問,嫌棄這枚空間靈器難看的是不是師尊你,但出于某種直覺,他謹慎地沒有開口。
總之,這枚竹哨挂在卞荊身上還是很合适的,與他一身簡樸的鄉野打扮融為一體。
“如果下了山一直悶頭往南走,就會到……眠月宗?”卞荊順着渡落山的位置目光一路下移,越過十數個大大小小的城池,就看到了一輪圓月的标識,自言自語道,“而一直往東就是塵世,那偏北一點呢……藥宗?哇哦,藥宗離周家好近啊。”
“唉,要是周樟甯在就好了,這一片地方他肯定熟。”卞荊看了半天也沒什麼頭緒,随手将卷軸收了起來。他開始意識到獨自一人出行,尤其是這種暫時沒有目的的出行,最大的麻煩就是要自己做抉擇,而他至今為止的人生,大多都是走在安排好的道路上,還沒有自己做過真正的選擇。
不過說到底,這是件小事,實在不行卞荊就抽簽決定。八個方向八根竹簽,抽到哪個算哪個,按他的性子,絕不可能在這種事上多費心力。
“也不知道周樟甯他們如何了,現在都在做些什麼。”卞荊低聲嘟囔了一句,加快步伐往前走去。
卞荊踏上了一條獨行的旅程,雲岩鎮一行的其餘幾人也奔忙在各自的修行之路上。
周樟甯不必多說,自從上了飛絕峰,半個月裡吃的苦比他這輩子加起來都多。首先,植入胸腹間的靈器蜿蜿由于殘留了靈種的怨氣,傷勢久久不愈,呼吸間會産生巨大疼痛,讓他恨不得拿頭撞牆。
而飛刀晚寒的器靈,自從李存仙逝後便被上古荒冢中的殘存意念所控制,開始發了瘋似的襲殺周樟甯,不分晝夜,沒有半刻停息,更不會顧忌他的傷勢。周樟甯被迫應敵,結果被打得滿山亂竄,半個多月時間,他算是結結實實地體會到,什麼叫做把腦袋别在褲腰帶上。
這飛絕峰主簡直就不是人能當的。
三十二把雪亮的飛刀同時沖過來,那滋味真的不好形容。
不過這也算是一種修行,畢竟松瀑峰的駱花石一直守在他的身邊,每次他被揍到瀕死,迷迷糊糊感覺要去見祖宗了,駱花石就會從不知什麼地方冒出來,揮袖間隔開撲過來的器靈,然後給周樟甯嘴裡塞一顆比命還苦的丹藥。
隻需數息,除了他肋間的傷勢無法恢複,其餘的外傷消失無蹤,像是從未出現過。
周樟甯一開始還抓着駱花石追問這是什麼丹藥,藥效這麼駭人,但駱花石隻是笑笑并不說話,他見周樟甯恢複了氣力,轉身就走。
下一瞬,鋪天蓋地的刀光劍影追着周樟甯就撲了過去。飛刀又到了眼前。
周樟甯就這麼在生與死之間,不眠不休地扛了半個月,修為莫名地一路暴漲,短短十數日便隐隐摸到了靈寶境的門檻。
“駱師兄,如果我要打一把本命靈器,你有煉器師引薦嗎?”周樟甯側身躲過直沖面門的一抹寒光,大聲對着周圍喊道。
“周峰主客氣。”駱花石身形未顯現,隻有聲音傳來,“引薦倒不難,隻是你出身名門,确定要找山中的煉器師嗎?”
“你的意思是祁家?不錯,我周家曆代修士的佩劍,大多出自祁家人之手,本命靈器更不必說。”周樟甯頓了頓,想到雲岩鎮的所見,皺眉道,“但我信不過他們。”
他沒有多說,駱花石卻饒有興味地挑了挑眉:“既然如此,我有個提議。”
“請講。”
“上一代千山劍主李存,其本命靈器千山劍是一把重鑄的劍。它的原身就出自飛絕峰上古荒冢的最深處,也是孕育罡風之地。”
周樟甯果斷揮刃,撇開逼近身前的幾枚飛刀,思忖道:“你的意思是……我也去那亂墳堆裡找一把趁手的斷刀,然後進行重鑄。”
“……嗯。雖說是上古遺存的兵刃,但若能尋到适宜的,其材質必然比當今靈居界的大部分材料要好上三分,加上重鑄的手法得當,說不準威勢比新鑄的還要強盛。不過,這不是件容易的事,當年劍主李存在荒冢中,足足耗費了數年的光陰。”
“我知道,那地方不容易進,搞不好有命進去沒命出來。總之,多謝駱師兄。”
于是,周樟甯開始琢磨要怎麼進入荒冢。
與此同時,跟着師祖馮予惜進入渡落山脈深處的柳茵茵,正在被劈頭蓋臉地一頓臭罵。
半個月前,他是在昏迷中回到松瀑峰的,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回去過,反正等他睜眼的時候,就已經深處渡落山脈的深處,身邊隻有一個師祖馮予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