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元钺懇切的話語,卞荊不知作何回應,眼神有些躲閃。
以當年的情形來看,他這條命可以說,是元钺用自己的性命換來的。
一方面,卞荊深受震動,因為從小到大他都沒有得到過任何來自親生父親的饋贈,不管是錢财還是關懷,從一開始就不存在。他甚至一度懷疑自己母子二人是被父親給抛棄的,于是更不會對此有所奢望。
因此他根本想不到,自己能夠活着這件事本身,就是元钺留給他最寶貴的東西。
但另一方面,他又有些惶恐。
元钺作為當時的元家少主,又是渡落山年輕一代的領袖,他不僅修為精深,身上無疑還肩負着重擔,讓這樣一個人犧牲性命來保全自己,真的值得嗎?他未完成的那些事,憑自己的能力又真的接得下來嗎?
元钺一看卞荊的神色,就知道他在想有的沒的,幹脆伸手在他腦門上彈了一下,力道之大,卞荊當即就“嗷”的叫了一聲,捂着額頭向後倒去。
“不是所有事,都能用利益來衡量的。我想讓你活着,是因為你是我與晴兒的血脈,在這一點上我與天底下的父母都是一樣的。不過這些跟你說了也是白說,等有朝一日你有了自己的孩子,或許才能夠明白我當時的心境。”說起這些,元钺有些無奈。
卞荊這性子也不知是怎麼養成的,明明從小生活在塵世,後來又在渡落山修行,按理說不該長成一副事事講求利弊的模樣,偏偏現在連父母之心都要思索過後才敢相信。
這些話卞荊不知道,他要是能聽見,此時必然跳起來反駁。
渡落山也就罷了,你當塵世是什麼好地方嗎?
靈居界是兇險,動不動就殺得人頭滾滾,修士鬥法更是家常便飯,但總歸能吃飽穿暖啊,不至于淪落到與野獸争食的地步。
在塵世,的确很少會有人整日拿着刀劍想要取他人性命,但是天災人禍帶來的劫難,隻會更加悲慘。
元钺或許永遠都想不到,餓殍遍地,易子而食的情景,對一個心智尚未成熟的孩子會造成多大的沖擊。
卞荊心中的種種計較,歸根到底是因為他明白人都是自私的,在絕對的利益面前,感情根本不值一提。有的人性命貴重,有的人卻如同草芥,這不是人與人之間存在差别,隻是處在不同的境地罷了。
他自然相信這世上有來自于父母的愛護之心,但要說其純粹到絲毫沒有摻雜其他考量,似乎是一種不可求的奢望。
也正是因為這樣,卞荊很少主動尋求力量,更沒有尋常修士的野心,他或許永遠都不可能成為一個真正的修士。
因為他沒有那麼多與天地争鬥的勇氣,他隻是希望身邊的人都能好好活着,因為活着本身就是一件難事。
可惜事與願違,卞荊身邊的人差不多都有豁出性命也要完成的事。于是他反而成為了其中的異類。
白石、元一、石壁城……過往的種種困惑,在他與元钺的交談中,似乎被解開了一部分,卻有更多的東西愈發糾纏在一起。
卞荊試圖理順這一切,他努力串聯每一個細節,隻覺頭昏腦脹,呼吸愈發急促,連全身的氣血都在翻騰。
“你之前受過傷?”元钺臉色一變,直接攥住了卞荊的手腕。
隻見他的手臂内側,有一條深可見骨的血痕,傷口邊緣泛白且外翻,顯然是泡了水,但更關鍵的是,這麼深的傷口居然沒有多少血滲出來。
元钺一看就知道是怎麼回事,剛想說話卻被卞荊搶先。
“秘境的入口外,有一種食肉靈魚守衛,情急之下,我想不到别的辦法,隻有用自己的血引開它們。”
他沒說的是,自己背上還有一條趙瀞辭割開的傷口,隻可惜那家夥沒敢下狠手,傷口很快愈合了,隻能自己再來一刀。
不過,身上的傷總會愈合的,尤其是以卞荊特殊的體質,隻要他能緩過來,恢複速度隻會比尋常修士更快。比起這些傷,還是連日的疲憊更折磨人。
從離開東宮城到北海,接着又離開渡落山趕往妙箴秘境,卞荊的心弦一直緊繃到了現在。眼下,他終于見到了元钺,就算隻是幻象,也說明自己離所有的答案越來越近,更是分毫不敢放松。
卞荊願意強撐着,元钺卻不願意繼續說下去,他們在秘境中還有一段相處的時間,不必急于一時。
于是,元钺擡頭看了看天色,忽然說道:“說了這麼多,你也累了吧,不如在我院中歇下,好好養傷,有什麼事明日再談。”
此時的天色不算昏暗,卻也一點點逼近黃昏,傾斜的日光無法穿透懸崖之下的濃霧,便顯得崖底愈發深不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