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正是司棋，她掏出一塊官府通牒，對領頭的人說：“吾家主人乃李邺侯之徒，崔稹崔郎中之女，崔大娘是也。行經事晚，隻能趁夜歸府。”

她看了一眼瑟瑟發抖的蓮心，繼續說道：“此子是我家新婢，沒想到會擅自出逃，按照律法，也該先有我家主人處置。”

“原來是崔娘子的奴婢，失禮了。”領頭的金吾衛稍作猶豫後，示意手下将路讓開，繼續說道：“既然如此，便不再阻攔。但望早些将這位新婢帶回處置，莫讓此事生出事端。”

司棋點頭：“自當如此，勞諸位費心了。”她一邊說，一邊示意蓮心上車。馬車緩緩駛入城内，金吾衛們站在原地，目送車隊漸行漸遠，直到徹底消失在夜幕中。

車上，蓮心依舊臉色蒼白，手腳發軟，一時間難以接受現實。

司棋隻目視前方，低聲道：“小娘子初次來到長安，須知長安乃天子腳下，風物迥異，規矩森嚴，更當小心才是。稍後會有人安排娘子今夜食宿，等天明開坊，便能去找尋娘子家了。”

“還有一事，還請蓮心娘子保密城外之事。”

蓮心緩緩點頭應是，汗淚皆下：“奴定當牢記。娘子是奴兩次的救命恩人，奴感恩肺腑，銘刻于心，永日不忘，絕不會透露娘子的半點風聲……”

将蓮心送走後不多久，馬車到了平康坊的崔宅。行在坊内的大街上，高聳巍峨的大明宮城清晰可見，在那威嚴的氣魄下，清亮的月色也變得不再妩媚，反而令人有種無處藏身的渺小無力之感。

小司阍原本昏昏欲睡，聽到車馬聲揉了揉眼睛。

夜風從南邊吹來，春城飛花，也掀起了車簾。

崔如意從車廂出來，擡頭望天，衣袖随風輕輕飄搖。即使多年不見，那司阍也能一眼認出來，那是崔家人如出一轍的隽雅風姿。

“娘子回了！娘子回了！快去禀報主人和小郎君！”

崔如意的母親華陽公主在生下她沒多久便去世了，三歲時她跟随父親和兄長進宮為成宗皇帝慶壽。她阿兄崔行從小天資過人，博覽經史，在禦前對答如流，深得成宗喜愛。

成宗皇帝問他可有什麼想要的，阿兄說：“兒有一小妹，年已有三，卻仍不言不語，父親思念母親，常常相對垂淚，無有計量。若能使小妹如常，讓父親開懷，兒情願神佛前茹素侍奉餘年。”

成宗皇帝很是感動，便召喚崔如意上前，一看之下十分驚喜，這模樣分明就與華陽公主小時候一模一樣。又見她雙目遊淡，神态自若，全不見孩氣，隻是不言不語，有人附和，說這是貴人語遲，天生的鳳命。

于是成宗立即讓國師給她算命，李璧推演了她的生辰八字，說她是天人轉世，一生混混蒙蒙也能壽終正寝，若是開了靈智則極有可能會早早夭亡。成宗一喜一憂，想起了早逝的女兒，華陽乃瑧懿皇後所生，天縱柔和，性成聰敏，從小便備受成宗寵愛。公主去時，他悲痛過度，累日絕食不上朝，改公主故宅為道觀，為她追福。

後世有詩雲：“帝子吹箫逐鳳凰，空留仙洞号華陽。落花何處堪惆怅，頭白宮人掃影堂。”(1)

既不願外孫女渾噩一生，又不忍令她夭折，成宗連忙問有什麼破解之法。

李璧在她眉間點了一顆朱砂，一句話便讓她出家修行十二年。

如今她已經到了及笄之年，到了還俗回家的時間。

崔如意緩步走過自己家的宅院，來到會客的正堂，向等候在堂前的父親行禮。

“阿耶，女兒回家了。”

崔稹年近四旬，穿着天青梅鶴常服，仍然是風姿郁美，爽朗清舉。

是千金萬貴的帝姬一見傾心的人。

崔稹年幼時家中便已經為他定下了和京兆裴氏表妹的婚事，并且兩人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而最終這門親事被一向寬仁的成宗皇帝為了愛女而拆散。

起先崔稹遷怒于華陽公主，隻是做個表面上的驸馬迎合。後來天長日久，崔稹發現自己誤會了妻子。原來華陽年少時愛上意氣風發的崔郎，因為知道對方已有心上人，便将感情壓抑了下去。後來這心事意外被瑧懿皇後知曉，告訴了皇帝。華陽本不願強迫于人，奈何皇帝實在心疼體弱多病又懂事的女兒，于是态度強硬地賜了婚。

華陽冰雪聰明，十分心善體貼，又至純至真，崔稹也漸漸愛上了這位公主，兩人于婚後第二年生下了嫡子崔行。又三年，生下女兒崔如意。那時，公主的身體已經很不好了，崔宅接連數月都在做法事為公主身體祈福，又送入觀中修行，但是也無濟于事，最後崔稹懷抱着愛妻，親眼看着她離世。

荏苒冬春謝，寒暑忽流易。之子歸窮泉，重壤永幽隔。(2)

不再年輕的崔稹扶起好像突然長大的女兒，心下難免酸楚，感慨萬千，用最溫和的語調含笑說：“回來便好，回來便好。”

“讓阿耶擔心了。”

崔稹見她目光沉穩，舉止從容，既喜既驚，又不禁自責自己作為父親卻沒有參與女兒的成長過程。四目相望，莫名無言，雅室之内唯有微塵翕動，像流年中缺落的片羽，寂然虛空中化出絲絲溫情。

忽而，他目光越過女兒看向庭院，崔如意也随着轉身。

庭前海棠樹下，有一人長身玉立，見她看向自己，輕輕扯動嘴角一笑，令人如沐春風。

崔行道：“哪裡來的女冠，看着如此面善？”

崔如意喚他：“阿兄。”

“現在知道叫人了，阿兄給你寄去這許多書信，你竟一封也不回，天底下竟有如此薄情冷心的妹妹。”

“好在你兄長寬宏大度，不僅沒有怪罪，還準備了許多你平常吃不到的好東西。”他背手上前兩步，牽起崔如意，兩兄妹如同幼時一般，“走，跟我和阿耶一起吃飯去。”

現在早已過了用晚膳的時間，崔如意被他拉着，不由問道：“阿兄怎知我今天會到家？”

崔行睨了她一眼，道：“有關邺侯，你什麼事會不知道。”語罷略微歎息，“邺侯對崔家恩重如山，我已決定，你若是遠在天涯海角，不能回長安奔喪，我便代替你去靈前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