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樣說,崔如意隻好又呆一晚。
皇帝是她舅舅,元妃是她姨母,她崔如意是正宗的皇親國戚,逃脫不掉這泥淖。
天色一點一點暗了下來,崔如意跟随元妃坐着軟輿去望月台。
望月台高近百尺,與欽天監所在觀星台分立東西兩端,遙相對稱。觀星台是開國之時高祖所建,此後一直用于占蔔國事,預測谶緯之途。望月台卻是由當今皇帝下令,專門比照觀星台建立的,更加宏偉華麗,遠遠的就能看到那恍若天宮的輝煌燈火,晚風中隐隐傳來絲竹之聲。
等元妃一行人終于靠近了望月台,正好側面的路上也走來浩浩蕩蕩一大隊人,然而卻不是任何一個皇妃皇子。他們統一身披深藍束腰軍袍,腰上皮帶挂着長刀,在外面穿了件鱗甲,頭盔鑲嵌着皮革護面,隻露出一雙眼睛。他們軍紀嚴明,這麼多人踏步過來,隻能聽到一個人的腳步聲,與之前見過的金吾衛完全不一樣。
如果說金吾衛是天街上威風凜凜,張牙舞爪的獅子,那麼這隻軍隊則是潛伏在黑暗中的毒蛇。遇見迎面而來的獅子可以提前躲避,但是面對這群已經嗜過血的毒蛇,自踏入他們領地的那一刻起,你就無處可逃。
他們就是皇帝重金打造的神策軍。
當日她為李訓解圍,那位淮南郡王就是用神策軍來恫吓她的。為什麼他會選擇這隻禦内禁軍,自然是與神策軍那種種可怕的民間傳說有關。
相傳當年聖人倉皇出逃長安,身邊護駕的大臣竟沒一個頂用的,反而是他打壓過的閹人們盡力相護,與叛軍殊死抵抗,才讓聖人平安入蜀。
而就在入蜀的過程中,劍南道也無人鎮守,因此叛軍和賊寇輪番作亂,最危急時,皇帝身邊除了後宮妻兒,竟隻有零星幾個護衛。當時還是小内監的前左督衛張承恩主動請纓上陣殺敵,他原本也是練家子,過不下去了才入宮做了閹人。也不知他用了何種方法,那一仗甚為慘烈血腥,不僅有效震懾住了心懷不軌的賊寇們,令他們不敢再來侵擾,連當時正哭泣不已的小宮娥都不敢再哭,心中隻有恐懼。
而皇帝卻看到了其中與衆不同的一面,正好可以滿足他的需求。
後來長安收複,皇帝回朝,這次叛亂令他心靈大受震撼,一改往日态度,不再注重朝臣的谏言,而是提拔了朝夕伺候他的這些宦官。他令張承恩為他訓練一隻精銳,專門保護皇帝的人身安全。這支隊伍就是神策軍,張承恩是第一任左督衛。
經過這些年的發展,皇帝越發倚重這支軍隊的力量。如今的神策軍左督衛權力滔天,已經能與大臣正面掰手腕。
神策軍中間簇擁着一個赤色軍袍的男人,他不過三十歲的樣子,面白無須,幞頭上簪着一隻金羽,看着十分英俊。他身材較那些神策軍矮了半個頭,氣場卻甚為壓人。
“請元妃娘娘安。”他開口,聲音要細不細,莫名帶着一點愉悅。
元妃微笑颔首:“張公公有禮了。”
張崇景是張承恩的幹兒子,與他幹爹不同,張崇景從小便入宮,因生得白淨讨喜,做事利落,沒做幾年就升到了禦書房外做灑掃,在那裡遇到了他的貴人。
當時的張承恩也不過是個小内監,但是比起窮困潦倒的前半生,他在宮中的日子已經足夠好了,唯一的遺憾隻是這一身家學武功無人傳承。他禦書房當值的時候觀察了張崇景一段時間,覺得這小孩是個苗子,便詢問他的年紀,如果年紀大了也學不來。張崇景也很是乖覺,他知道張承恩有意提拔自己,立即拜了師。
因為超齡,他硬是咬牙忍受超乎尋常的痛苦練童子功,又将張承恩的武功學去了七七八八,因兩人恰好也同姓,便認了張承恩為父。
誰也想不到時來運轉,從蜀地轉了一圈回來,皇帝竟讓宦官掌領禁軍,而這個人還是他的幹爹。他們父子搖身一變成了皇帝手下第一信臣。
張崇景道:“宴會要開始了,娘娘快請登台入座吧。臣就在這兒守衛陛下與您的安全。”
他對着崔如意也是一笑,隻是那目光黏在身上仿佛蛇舔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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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望月台,元妃按照位份本該坐在聖人下首左邊最近的地方,可是那裡已經有人了。
金美人今夜竟然也出席,還喝了酒,此刻正以手支撐額休息,眼神迷離,臉上有淡淡的紅暈。
元妃面色如常,在右手邊坐下,一旁的侍女很快給她倒上熱熱的梨花白。
她舉起酒杯,對着皇帝笑說:“陛下,你瞧,金美人都醉了,都怪臣妾來晚了,先敬您一杯。”
皇帝道:“你來得不晚,是她說聞着這酒香,自己貪了杯。”
言語中不乏戲谑。
果然心情很好。
崔如意聽着這些妃子們的嬌聲笑語,坐了一會兒,起身去更衣。
回來的時候依舊是春雨擋住她,“娘子,往這邊走。”
崔如意隔着鲛紗往外看,皇帝身邊的位置空下一個,方才坐在上面的金美人已經被人攙扶着離開,現在醉酒的人是坐在最上方的那個了。
崔如意被這荒謬行徑弄得想笑。
算兵行險招嗎?
她拿住春雨的手,折在她面前,輕聲道:“春雨,你的手很漂亮,不要再用來做髒事。去告訴她,我父親姓崔,母親姓李,聖人是我舅舅,天底下哪裡有舅母給外甥女安排這種事的,還是說她隻想當獨孤家的女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