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如意月前來看過，當時遠遠地站在殿外，隻覺得鼻尖仍有一絲血腥氣。現在公主已滿月，渾身隻有奶香味，長大了不少，四肢有力，腳蹬奶娘，拳打來賓，可愛的小臉上一雙嶄新透亮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世界。

崔如意堪堪避過公主伸張的小手，那邊金婕妤笑了：“她最近總愛抓點什麼亮閃閃的東西，娘子離她遠些。”

“那極好，看來我今日特意挑的項圈正合公主心意。”崔如意笑着将嵌紅寶石方勝紋鳳頭銜珠金項圈交給公主的奶娘，奶娘接過項圈，拿着逗弄嬰兒。

公主從皺巴巴的小紅人兒變得白白胖胖，而金婕妤看起來卻清減了不少，原先雖然也不胖，但是有種珠圓玉潤的氣質，現在眼窩變深，看起來更加成熟，也更添了幾分妩媚風情。

金婕妤微笑着垂首整理腰上的挂飾，一個尋常動作也做得柔婉入骨，然而落在崔如意眼中，卻看出寂寥的意味。

“殿下近來可好？”

金愛蘭側過頭看她。

人人都道她好福氣，進宮一年便有了子嗣，做上了正三品的婕妤，隻是為她慶賀。

原本也不該有什麼不滿足，但是她生下公主的那天做了一個夢。在夢裡，她看到了自己的妹妹，她的衣服上沾滿梨花，像她去世時一樣。

妹妹對她說：恭喜你成為了母親。

她醒來時，公主已經出生，宮人們驚奇于她酒後的順産，沒有遭遇太多的痛苦便生下一個孩子。她抱着自己的骨肉，心中卻木然，沒有不歡喜，也沒有歡喜，強撐出一個喜極而泣，連哭也惘然。

“本宮一切都好，崔娘子記挂了。”

她嘴角提起夢境裡相同的幅度，拉過崔如意的手，“要開席了，娘子與我一同去吧。”

奶娘也抱着小公主跟去。

走到殿外，崔如意看到有個人站在廊下踱來踱去，果然是李謀。

她跟金婕妤說了一聲，朝李謀走去，叫他：“二表哥，你在這裡做什麼呢？”

李謀嘴裡正念念有詞，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猝不及防被崔如意吓了一跳。轉身一看面前還站了一個人，身邊還有個抱着嬰孩的宮婢，立馬猜出這就是金婕妤，話語直轉：“你這……臣參見婕妤娘娘。”

金婕妤一笑，免了禮。

李謀這才不好意思地說自己是在背詩。

崔行跟他說今夜定會有人為公主寫詩祝賀，他擔心到時候來個擊鼓傳花，自己也得上場，便央了崔行給他作了三首，自己應急背一背。

殿中内侍一看時辰，出來找人，剛好就把今夜的主角，金婕妤和十三公主帶了進去。

李謀說還要繼續在這裡熟悉幾遍。

崔如意聽得殿上已經有舍人開始作詩，很同情他，鼓勵了幾句，也跟着入内。

李謀靠在柱子邊坐下，天色漸晚，信紙上的詩句模糊了。

他幹脆閉上眼睛，默念：“翠影凝芳露，清風動玉台。”

一陣佩環叮鈴，李謀睜開眼睛，三個年輕女子正拾階而上。

中間的女子雲鬓嚴妝，楚腰華裳，自帶光彩萬千，熒熒明星也難與争輝。

他低聲喃喃下一句：“春晖灑阙下，雲步映仙來。”

适才還背不下的詞句此時随心而動，如江水向東，月沉向西一般自然而然出口：“月滿增祥莢，天長發瑞靈(1)。蘭心萦國色，永照瑞光開。”

她走近時也看到了他，濃睫一眨，似有詫異，他不自覺就站起身。

然而還沒說什麼，已經被宮人迎了進殿。

“馮大娘子終于來了，快請入座，慶瑜殿下早令奴婢在此等候了。”

這話落在李謀的耳朵裡格外清響，震得他心顫。

他瞬間明白了崔行問話裡的意思。

庭前芍藥含苞待放，嬌嫩欲滴，但是走過他面前的女子隻是輕輕噙着一個笑，便勝過群芳無數。

他生長在汴州，哪裡見過這樣的滿身金翠，明豔動人的高門貴女。

這樣的人，仿佛生來就該在富貴鄉裡嬌養。

馮嫱并沒有注意到李謀變化的目光，她自來被人看慣了，徑直穿庭而過，隻留下一縷香風。

李謀張開手掌想握住，卻看到一條猙獰的粗線貫穿命運。這是他兩年前出征邊地時，因為力竭，陌刀在掌心震裂皮肉留下的傷疤。

他在喜悲之間起落，如墜夢境，有似真似幻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