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行卻恍若未聞,目光依舊鎖定在李訓身上,冷笑着繼續道:“你以為如意對你是什麼感情?喜歡?憐憫?還是你以為隻要你有這樣的心,就能娶她?”
李訓胸膛微微起伏。他目光略有閃動,卻依然直視崔行,語氣低沉而認真:“我沒有這樣想。”
崔行嗤笑了一聲,目光中冰冷之意更甚:“沒有這樣想?”他的聲音輕飄,卻句句逼人,“那你可知,你連這份‘想’的資格都沒有。”
前朝宰相曾言“甯娶五姓女,不入帝王家”,雖有誇張之嫌,但是若真要從現實而論,崔氏女若要嫁個王公貴族的确是輕而易舉的。
在這王侯遍地走的長安,李訓雖然身為皇室,但是眼下也隻是個不起眼的落魄小主,莫說别人,就是那個他看不上的韋五郎也是他所不能比的。
崔行說得刻薄,但也是實話,崔如意不是他該妄想的人。
然而李訓并非第一次被人當面羞辱,心裡縱有波瀾,面上卻不顯。
他略作思索,擡眼直視崔行,緩緩道:“‘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審貴賤而通物情。物情順通,故大無違;越名任心,故是非無措也。’情貴自然,隻待相悅。若拘泥于世俗,而不敢想、不敢言,那便不是我。”
話音一落,周圍陷入短暫的寂靜,連風也仿佛放輕了腳步。
崔行原本緊繃的神色微微一變,先是愣住,随即眯起眼睛,冷硬的面容竟慢慢化開。
他緩緩搖了搖頭,輕輕一哂:“她居然把我的書都拿去給你看了。”
李訓見狀心裡一松,這是過關了?面上有些一閃而過的腼腆,他也是突發奇想,想到了崔如意之前給他看的書。那些基本都是崔行的收藏,他也就看過許多崔行的批注。
崔行雖身為儒生,卻并不局限于一家之學,他的藏書裡時常兼容道、釋二派。他對嵇舒夜也多有研究。因而李訓便想到崔行今日的言行如此,或許是别有用心,要試他一試。
崔行揮手讓家兵放下弓箭,弦鳴漸弱,司棋見狀,雖仍不明所以,卻也放下心,縮回馬車裡,掀開厚重的簾子時還不忘回頭看了一眼。
他的确是在考驗李訓,因為現下崔如意病歪歪的,當然即使沒病倒也問不出什麼,因此他才更加好奇,用了非常手段。然而即便問到了這些,也依舊不能解答他的全部疑問。
崔行瞧出李訓的心裡想法,緩緩踱步,目光落在他身上,似笑非笑地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眼神中滿是戲谑,淡淡道:“倒也有幾分機敏。”
又話鋒一轉,“但你也不要得意,我方才說的也不全是唬你的。你和如意并非良配。”
李訓臉色微微一沉,又聽崔行說:“正如我不夠了解你,你同樣也不了解她。如意對你說過她的事嗎?——沒有吧。”
這一問,像石子落入深潭,激起李訓心中千層漣漪。他喉結微動,卻啞口無言。
崔行的笑意更深,眼神中帶着一種刺透人心的洞悉:“你所知道的,也不過是别人能知道的罷了。那麼,你的優勢在哪裡呢?近水樓台,日久生情?”
崔行笑得李訓下颌繃緊,“若是這樣簡單,她早就嫁作他人婦了,你們根本不會相遇相識。”
“你看司棋,外人眼中,她是一個沉默寡言,冷淡如冰的護衛,然而你認識了她這麼久,也應該能看出幾分她的品性——隻是一個柔順懵懂的小姑娘。而她之所以表現成這樣,全因她自幼聽從了如意的話,戴上面具來掩藏真實的自己。時日久了,這面具便與她融為一體,她也成了如今的模樣,一個冷淡寡言的影子。”
崔行頓了頓,目光幽幽,似回望過往:“如意卻與她截然不同。你可曾聽過她幼時的事?”
李訓微微點頭,示意自己略有耳聞。
崔行唇角勾起一抹淡笑,繼續說道:“若由我來說,那些故事尚不及實情萬一。幼時的如意,比你聽到的更加‘不像人’。她如今看似溫柔和煦,不過是披上的外衣罷了。她的内心空無一物,既無情感,也無禮儀倫常。她所作所為,皆是為掩飾這空茫之心。我雖不知她究竟在謀劃什麼,但大抵與邺侯有關。你可曾想過,邺侯為何會收她為弟子?甚至為何從一開始便選中了她?”
崔行垂目,語氣冷沉:“正因她這顆空茫之心。世間之人,有如阮籍、嵇康者,雖狂放不羁,卻皆因心懷‘知不可為而為之’的覺悟。而如意不同,她沒有這個‘知’,因而更無畏懼,方能做那些尋常人不敢觸及之事。”
李訓心頭一震,卻見崔行的目光已然轉冷:“所以,當你與她論及男女之情時,她的本質,仍與幼時無異。她對你的好,若說是出于情感,不如說是源自教化之下的道德,一時的恻隐,甚至隻是對别人的承諾罷了。”
“她可以成為你的同伴,師父,但不會是一個妻子。”
李訓沉默了片刻,眼前忽然浮現崔如意看到韋五郎贈禮時那嫌惡的神情。他曾以為,那份嫌惡僅僅是針對韋五郎本人。如今才明白,原來真相并不止于此。
然而,他的腦海中又閃過初見如意時,那雙尚存淚痕的眼睛,濕潤清澈,藏着未及言說的悲意。他擡眸,聲音低卻堅定:“不對。”
崔行眉頭一挑,似有意外,目光重新落回他身上。
李訓的聲音字字清晰:“‘作之不止,乃成君子。’同樣是教化而成,何以司棋能将面具與本性融為一體,而如意的改變卻止于表面?若真如此,未免說不過去。”
他擡眼正視崔行,唇角微彎,少年的神色中帶着不可動搖的執着:“即便她真是這樣的人,我也做那抱柱尾生。”
崔行略有歎息:“何必如此?”卻是真的笑了。